位於澳門路氹區的銀河度假村，作者拍攝
作者 ｜ 王偉凱
編輯 ｜ 溫世君
出品 ｜ 稜鏡·騰訊小滿工作室
在澳門銀河度假村裡，大堂的中央有一顆巨大的「鑽石」，每隔半個小時，就會伴隨着音樂，在三米高的水幕中緩緩地旋轉上下。
這是全球最大的人造鑽石，直徑超20米，重3.5噸，由38萬顆水晶組成，造價高達18.5億元，被稱為「運財銀鑽」。與巴黎鐵塔、永利皇宮音樂噴泉一樣，是澳門路氹區最受遊客歡迎的景點之一。
一些在賭場里輸了錢的人也會在這裡駐足、拍照，希望能夠「轉運」。
如今，這顆鑽石失去了它的締造者——銀河娛樂創始人呂志和博士。
11月7日，呂志和安詳辭世，享年95歲。呂志和治喪委員會訃告，定於12月4日下午4時在香港殯儀館為呂志和設靈，並於翌日12月5日上午8時30分公祭，於上午11時大殮，中午辭靈出殯，於柴灣香港佛教墳場安葬。在他的身上，有多個標籤，香港知名的實業家、慈善家和社會活動家，但他最為人知的是澳門第四位「賭王」。之所以不用「第四代」這個詞，是因為他僅比「賭王」何鴻燊小8歲，是同時代的人。
呂志和的祖籍是廣東省江門市，1934年，為躲避戰亂，隨家遷往香港。1955年，創辦了嘉華集團，進入建材、地產、酒店、旅遊等行業，被稱為「石礦大王」、「酒店大王」。
2002年，澳門開放賭權，73歲的呂志和和他的銀河娛樂，擊敗了18家世界頂級的娛樂企業，獲得了三張「賭牌」中的一張。
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幾乎沒有博彩業經驗的呂志和，很快就將銀河娛樂打造成了澳門最賺錢的兩家博彩公司之一。在澳門街上，也流傳着這樣的說法：呂志和只用了10年時間，就超過了「賭王」何鴻燊一生創造的財富。
但在博彩業，畢竟是「後來者」，呂志和比何鴻燊低調得多。
兩位「賭王」的相繼謝世，也讓澳門這座以賭聞名的城市，再無「賭王」。
賭牌爭奪戰中的大冷門
如果你沒有去過澳門，或者去得少，那麼你對澳門的印象，很可能還停留在新、老葡京上。
澳門地標性建築老葡京娛樂場，作者拍攝
1970年建成的老葡京和2007年建成的新葡京，均位於澳門半島，且一路之隔。作為澳門重要的地標性建築，這兩大賭場時常會出現在國內外的電影當中，也是很多遊客第一次來澳門時必去的打卡、拍照勝地。
「逢年過節的時候，新葡京門口的人擠都擠不動，遊客們就在賭場外面席地而坐，這是其他賭場很難看到的場景。」一位澳門本地人向作者感嘆。
新老葡京都是賭王何鴻燊的傑作，這兩棟建築見證了澳門博彩業50餘年的風風雨雨。尤其是老葡京，更是在澳門博彩業中有着至關重要的地位。
「有人將澳門的博彩業分為前葡京時代、葡京時代和後葡京時代。前兩個時代的分水嶺是葡京賭場的建成，後兩個時代的分水嶺則是2002年的賭權開放，6大博彩公司分庭抗禮。」上述澳門本地人分析稱，他曾在多家賭場工作過。
前葡京時代時，澳門的博彩業發展緩慢，相對混亂，賭場、妓院、煙館往往一體，1961年，港資背景的霍英東、何鴻燊、葉漢等人組成財團，投得賭權，開啟了41年的壟斷經營。在此期間建成的葡京賭場是重要標誌，被視為澳門的博彩業快速、規範發展的開端。
與此同時，葡京賭場也培養了大量的博彩業人才。時至今日，永利、金沙、美高梅等賭場的不少管理人員，都來自葡京賭場。
1999年澳門回歸後，放開賭權的呼聲越來越高，2001年8月，澳門立法會通過了《娛樂場幸運博彩經營法律制度》，打破了賭權壟斷的局面，澳門將發放三張「賭牌」，這讓來自全球各地實力雄厚的財團虎視眈眈。
其中來勢最凶的是拉斯維加斯勢力，比如有着「賭城之父」稱號的永利度假村集團創始人斯蒂芬·永利，曾經的美國前5大富豪、金沙集團董事長謝爾登·阿德爾森等。
此外，香港地產巨頭鄭裕彤、劉鑾雄、龔如心等，馬來西亞賭王林梧桐也加入了競投行列中。
與這些人相比，當時的呂志和在財力上並沒有什麼優勢，更為重要的是，呂志和家族幾乎沒有博彩經驗。
在競投賭牌時，呂志和家族選擇與「賭聖」葉漢的兒子葉圍洲合作，組成了銀河娛樂公司。
葉漢是20世紀澳門的傳奇人物，1961年，在何鴻燊等人投得賭權時，葉漢也是重要參與者，還曾因賭技高超擔任了澳門娛樂公司（即「澳博」的前身）的總經理。
不過，後來，何鴻燊與葉漢反目成仇，分道揚鑣。84歲時，葉漢不再參與賭場經營，但開始了「豪賭」生涯，他遊走於澳門、拉斯維加斯的各大賭場（除了何鴻燊的賭場），出手闊綽，時常十幾個小時不休不眠，並且總是能夠贏錢。
1997年，92歲的葉漢去世，何鴻燊前去弔唁，兩人的恩怨在很多人看來一筆勾銷了。
葉漢之子葉圍洲與呂志和的聯手，受到了關注。不過，最終讓呂志和脫穎而出的並非葉圍洲，而是金沙集團的謝爾登·阿德爾森。
當時，謝爾登·阿德爾森突然選擇與呂志和合作，以閃電戰的方式入股了銀河娛樂公司，這讓他們實力大增，成為了一個既有外資背景，又有博彩經驗，還有酒店經營經驗的超級航母，這非常符合澳門政府對新入局者的期待，一舉奪得了1張賭牌。
另外兩張賭牌，則由何鴻燊的澳門博彩公司和斯蒂芬·永利的永利澳門投得。
決戰路氹新區
「你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現，澳門的6大賭場的名字，都是異域風情，只有銀河是純正的中國風。」銀河一位公關這樣向作者介紹，「葡京的英文lisboa，是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金沙、永利、美高梅是國外品牌，新濠國際也是與澳洲財團合資的。」
這裡的「公關」與內地的公關不同，澳門的公關主要是對接賭客，為賭客服務。
時下的澳門，賭牌已經由3張變為6張。2002年末，在聯手獲得賭牌後，銀河與金沙的合作尚未開展，就在經營理念上產生了分歧。謝爾登·阿德爾森希望將拉斯維加斯的模式照搬過來，但呂志和則堅持要做出一個屬於中國人的、澳門獨有的、主打亞洲特色的新模式。
後來，澳門政府將銀河的賭牌一分為二，金沙獲得了獨立經營賭場的權力。澳博、永利紛紛相仿，分別將賭牌分拆給了美高梅中國和新濠國際。
與金沙分道揚鑣後，銀河再次成為了那個沒有博彩經驗的企業，這讓很多人對銀河的前景很不看好。當金沙、永利已經開始大手筆地投入賭場建設時，銀河還只是在與一些酒店合作，並沒有自己的旗艦賭場，這些酒店賭場規模也很難與對手們匹敵。
尤其是2004年5月開業的金沙娛樂城，震驚了整個澳門的博彩業，很快就成了世界第一大賭場，澳門還因此出現了一個新詞——「金沙效應」。
金沙的快速崛起，也讓他們與澳博開始了肉搏戰，金沙不僅從澳博高薪挖走了很多人才，還通過提高「碼糧」的方式，搶走了澳博不少貴賓廳生意，東西方兩位賭王何鴻燊和謝爾頓·埃德森也大打「口水戰」。
直到2006年10月，銀河娛樂斥資30億元打造的旗艦賭場星際娛樂場才正式開業。
不過，這棟當時澳門最高的建築，一開業便受到歡迎，2007年，得益於星際娛樂場的開業，銀河娛樂的年收入暴漲179%，在澳門徹底站穩了腳跟。
在賭權開放的前幾年，6大賭場混戰的主戰場一直都在澳門半島。尤其是澳博，何鴻燊將澳門半島當成自己的根據地，有報道稱，2002年-2008年，澳博幾乎將所有資金都投入到了澳門半島。金沙、永利、銀河等，也圍繞着老葡京，在其附近建酒店、賭場。
銀河則早早地就將目光放在了還是一片淺灘的路氹區。2002年，呂志和以極低的價格，拿到了路氹區最大的一塊地，當時的很多人都沒有想到，10年後，路氹區成為了澳門博彩業的絕對核心。
多位接受作者採訪的人士均表示，銀河之所以有這樣的戰略眼光，與他們從事房地產業務有關，知道土地的價值，其他幾家博彩公司則沒有這樣的經歷。
2011年5月15日，銀河度假村正式開業，成為了路氹區第一家綜合性度假村，而澳博的上葡京度假村直到2021年才開業。值得注意的是，時至今日，銀河位於路氹區的土地還未開發完畢，第四期仍在開發中，這也讓銀河的業績充滿了想像力。
「路氹區的銀河度假村之所以能夠率先開業，還與他們高超的財務技巧有關。」一位常年關注博彩股的投資人士向作者分析。
銀河娛樂是澳門第一家上市的博彩公司，2005年7月，他們借殼嘉華建材在香港上市，然後在2005年、2006年、2007年多次融資，融資規模約150億港幣。
這些資本運作，既讓他們能在度假村項目上投入更多資金，也讓他們抵抗住了2008年的金融海嘯。當時，金沙、永利等公司在路氹區的度假村項目，有的舉債，有的長期停工，但銀河度假村僅延遲一年，便順利開業。
先發力貴賓廳，後經營中場業務
在賭權開放後，澳門的博彩業有一個重要的分水嶺——2021年太陽城老闆周焯華的入獄，太陽城是澳門最大的貴賓廳經營者。
2006年，澳門博彩業的毛收入首次超過拉斯維加斯，直到疫情，拉斯維加斯才短暫反超澳門。一個公認的事實是，正是有了貴賓廳的豪賭，才有了澳門博彩業的快速發展。
作為新入局者，銀河娛樂一開始便將業務重點放在了貴賓廳上，他們還特意制定了「城市俱樂部」經營理念。
2004年7月，銀河娛樂的第一家賭場華都賭場開業。華都酒店只是一家三星級酒店，賭場規模也不算大，但開業之初，其市佔率甚至一度超過了規模龐大的金沙——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貴賓廳的經營，華都賭場有8間貴賓廳。
此後開業的星際賭場，也是主打貴賓廳。在2007年上半年，星際酒店貴賓廳的博彩收益達到26.28億港幣，而中場的博彩收益僅為8.19億元。
「澳門博彩市場在2006年第四季比2005年第四季增長44%，其中中場增長15%，貴賓廳市場增長65%，證明星際酒店及娛樂場着重發展貴賓廳市場的運營策略相當成功。」銀河娛樂在一份新聞稿中曾經這樣寫道。
直到疫情前一年，貴賓廳的收入還佔據着銀河娛樂總收入的一半。
財報顯示，2017年-2019年，在銀河娛樂的博彩業總收入中，貴賓廳的佔比依次是55.5%、56.8%和46.5%。
不過，因為賭檯底、洗錢、高利貸等非法行為，貴賓廳一直備受爭議。同時，又因為內地的反腐等因素，貴賓廳業務的發展速度開始放緩。2019年，澳門博監局數據顯示，中場及角子機的市場收益首次超過貴賓廳，佔比達到54%。
事實上，中場的毛利率要比貴賓廳高很多，只不過由於投注金額小，而不被重視。金沙中國就曾在2012年的財報中提到，中場的毛利率比貴賓廳高出了四倍。
如今，6大博彩公司都將業務重心放在了中場的經營上。從財報數據上看，金沙中國的中場營收最多，其次便是銀河娛樂。而銀河的中場相對於其他博彩公司，又有一個顯著的特徵，就是賭客們贏錢難。
「對於我們來說，銀河其實不算友好，『殺客』殺得厲害，想在那裡贏錢太難了。」一位經常去銀河的匿名賭客向作者感嘆。
中場一般位於賭場的一樓、二樓，賭客雲集，是賭場最熱鬧的地方。在6大博彩公司中，中場凈贏率或非轉碼凈贏率往往與在中場玩的賭客有關。中場凈贏率或非轉碼凈贏率越高，意味着賭場贏的概率越大，賭客贏的概率越小。
銀河娛樂的中場凈贏率高達26.4%，永利澳門的中場賭檯贏額是23.9%，金沙中國旗下的倫敦人非轉碼贏額是21.9%，巴黎人是19.6%，澳門金沙更是低至16.8%。
「很多本地的老賭客們願意去十六浦賭場玩，是因為他們覺得這家賭場容易贏錢。」上述賭客向作者介紹。
十六浦是澳博旗下的一家「衛星賭場」，位於澳門半島的一家老牌賭場，賭場內還保留着賭桌「抽水」的傳統，而在其他稍微新一點的賭場，均沒有了這種傳統，取而代之的則是「幸運6」的玩法。
澳博的財報顯示，今年第三季度，包括回力、十六浦等在內的賭場，其非轉碼贏額百分比為15.4%，相對來說，新葡京的這個數字是21.8%，上葡京的則是17.8%。
「你如果以賭客的心態去看賭桌的贏率，那麼就很難看透賭場的盈利能力。」前述關注博彩股的人士向作者分析，「我把賭桌看成是商品，它的贏率高，還有人去玩，就說明它有競爭力，有人願意去買單。」
在這位人士看來，影響中場投注額、贏率的因素很多，比如氛圍、環境、服務，甚至籌碼的設計，他認為，銀河在這些方面做得要更好。
四位賭王中，最大的慈善家
時下的澳門，6張牌照中仍有3張屬於何鴻燊家族，但公認的「賭王」只有呂志和，這是因為銀河的業績要更好一些。
目前，金沙中國是澳門最賺錢的博彩公司，今年上半年，它的凈收益是277.3億港幣，其次是銀河娛樂，凈收益214.7億港幣，澳博、美高梅中國和新濠國際的凈收益分別是138億、162億和177.7億，永利澳門的則是147.3億。
事實上，何鴻燊在世時，就有媒體將呂志和稱為「賭王」。只不過，一向低調的呂志和一直拒絕這個稱號，並在多個場合上表示，賭王始終是「燊哥」。
2014年初，呂志和曾經因為短暫成為「亞洲首富」而備受關注，此前，李嘉誠已經霸榜了十幾年。當時，彭博億萬富豪指數稱，呂志和身價達到295.4億美元，以微弱優勢超過了294億美元身價的李嘉誠，成為亞洲首富。
幾個小時後，彭博發佈更正說明，稱算錯了一個數據，呂志和身價並未超過李嘉誠，屈居次席，呂志和也被媒體戲稱「當了半日的首富」。
後來，在一次採訪中，對於排名的事情，呂志和輕描淡寫地說：「對我來講，沒有用的。排名大的小的，第一第二 ，我從小到大就平常心的。」
平常心，是多家媒體對呂志和的一個重要評價。畢亞軍所著的《呂志和傳》是呂志和唯一授權的傳記，在這部傳記中，畢亞軍也這樣評價道：「爭先但不恐後，求進而又知止，專註做好自己的事情，是呂志和在堪稱殘酷的競爭中始終保持平和心態的價值觀基礎。」
在澳門的博彩史上，公認的賭王有4位，第一位是盧九，第二位是傅老榕，他們活躍在清末、民國時代，第三位何鴻燊曾經壟斷澳門博彩業41年，第四位呂志和則因為個人財富被稱為「賭王」。
與前三位賭王相比，呂志和身上的江湖氣、傳奇性要少很多，但他身上有一個其他三人沒有的特徵，就是對慈善事業的投入。
早在1980年代初，呂志和就在香港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慈善機構東華三院擔任主席。之後，又長期在教育上捐款、捐建，國內外多所知名高校都有他捐贈的建築物。1987年，他還捐款300萬元，幫助家鄉江門創辦了五邑大學。
2015年，他又創辦「呂志和獎——世界文明獎」，每年頒佈三個類目，持續發展獎、人類福祉獎和正能量獎，獲獎者將獲得2000萬港幣的獎勵，袁隆平是第一屆持續發展獎的獲得者。
呂志和在2012年獲得香港最高榮譽大紫荊勳章，頒獎詞就寫道：「長期參與社會及慈善服務，表現卓越。」
如今，呂志和去世，關於誰是澳門新賭王的話題，再次被討論。有人認為是呂志和的長子呂耀東，他目前擔任銀河娛樂的副主席，在建材、酒店、地產領域都有着豐富的從業經驗。《呂志和傳》稱，他是銀河娛樂的實際操盤人。
呂志和共育有三子二女，每一位都能獨當一面。但早在2012年，呂志和就公開表示，已經完成了家產分配，博彩業務正是由呂耀東負責。
還有人說何超瓊會成為新賭王，她是美高梅中國的掌門人，被稱為「賭王」最能幹的女兒，但更多的人願意把她稱為「澳門女神」，美高梅中國在業績上也不如銀河、金沙。
「澳門不會再有賭王了。」上述在澳門多家賭場工作的本地人向作者感嘆，「現在的澳門，正在打造的是一個世界休閑中心，博彩公司對外宣傳的也是旅遊、酒店、會展、演唱會、消費等非博彩業務，誰都不想只給自己貼一個『賭』的標籤。」
事實上，在銀河的近幾年的財報中，「賭」這個字都很少能看到。
參考文獻：
1、《呂志和傳》 畢亞軍著 上海三聯書店 2016年8月
2、《澳門賭王·何鴻燊全傳》 金澤燦著 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 2017年2月
3、《揸莊家族·澳門龍頭產業造王者》 鄭宏泰、高皓著 香港三聯書店 2023年
4、《蝶變·澳門博彩業田野敘事》 劉昭瑞 霍志剛著 商務印書館 2017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