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亞彬:跳舞,不瘋狂、不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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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2024年,中法建交迎來60周年的重要節點。回望來路,兩國間良好的交流氛圍為無數個體交往創造了條件,而在這場邂逅中,還有更多屬於個體的奇遇值得講述。60年中,無數中法女性於兩地文化間往來穿梭,在與未知周旋的過程中,尋找着自己的價值和位置,也逐漸打磨出屬於自己的閃耀之美,成為推動中法相向而行的美好力量。三八婦女節之際,我們邀請了7位中法女性,來講述中法交往中那些屬於個體女性的奇遇與閃爍。

王亞彬,是電視劇《鄉村愛情》里的王小蒙,《推拿》里的金嫣,在影視劇中,她的美淳樸、清透,被觀眾記掛。

但作為舞者,王亞彬自認為和舞劇《青衣》中的角色筱燕秋性格最為貼切,那種極致和清冷中,飽含了對藝術“不瘋狂,不成魔”的追求。

王亞彬最享受的是在舞台上演出,“好像有一個上帝視角能看見自己在跳舞”。她六歲學習舞蹈,九歲考入北京舞蹈學院附中,後來又從北京舞蹈學院畢業,先後五次作為領舞登上春晚。2009年,她成立亞彬舞影工作室,同年推出《亞彬和她的朋友們》品牌演出,已成功舉辦十四季。她既是舞者,也是編舞、導演和製作人。

2014年,中法文化年,她帶着舞劇《生長》在法國巴黎、蒙彼利埃等城市的重要劇場及藝術節演出,和觀眾們一起叩問“生,我們從哪裡來?長,我們要到哪裡去?”的人生哲思。2024年,中法建交60周年,她與法國作曲家共同將中國經典名著《西遊記》搬上舞台。

王亞彬說,舞蹈是她與這個世界溝通的最佳方式。舞蹈藝術的跨文化性,令她和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走得更近,心意相通。

以下文字根據王亞彬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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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中的王亞彬,受訪者供圖

《鄉村愛情》里的王小蒙,是個舞蹈演員

我覺得女性最美的時刻,是她非常自信地呈現自己專業的時候。我的職業是舞者,我最美的時刻是在舞台上。

我屬於認知早慧的類型,20歲的時候,我很欣賞四五十歲的女性藝術家,想向她們靠攏,覺得那種年齡帶來的氣質非常美。

但美的類型有很多種。21歲時,我扮演《鄉村愛情》里的“王小蒙”。我覺得王小蒙這個角色有一種鄉土氣息的美,很淳樸、清透。

我從小在城市長大,為了塑造角色,我做了很多功課,跟劇組去農村體驗生活,寫人物小傳,從觀察、肢體模仿,再到刻意練習。我猜想,劇組可能看到了我和“王小蒙”的共通之處。

在2013年上映的電視劇《推拿》中,我扮演角色“金嫣”。康洪雷導演說,他看過我的舞蹈演出,他從舞蹈里看出了我的堅韌、執着和極致的追求,他覺得 “金嫣”對待愛情不轉彎、不回頭的處事態度和我很像。

我參演的幾部電視劇,都不屬於計劃內的事情,更像是一種跨界體驗。我可以通過影視表演了解視聽語言,學習怎樣呈現故事、角色,對我做舞者、編舞、導演都有幫助。於我而言,舞蹈一直是我職業生涯的主線。

所以一開始,我想不通觀眾為什麼稱呼我“王小蒙”。在演這個角色以前,我已經上過央視春晚,獲得過“桃李杯”全國舞蹈比賽“表演一等獎”。後來,我去北京電影學院讀研究生,我問了導師這個困惑,他說,你才拍過幾部電視劇,就塑造了一個可圈可點的熒屏形象,你應該感到驕傲。如果你表演不到位,也不會給觀眾留下這麼深的印象。

自那以後,我接納了這個稱呼。我也希望通過劇場演出,讓更多人知道“王小蒙”的扮演者是一名舞蹈演員,跳舞也這麼好。

在我扮演過的角色中,我覺得,自己和舞劇《青衣》里筱燕秋的性格最貼切。我們都是那種特別敏感,對藝術“不瘋狂,不成魔”,追求極致的人。

2015年,剛開始演《青衣》的時候,我很容易陷入人物情緒中。每次演出結束,我從“筱燕秋”身上跳脫下來的過程特別漫長。生活中,我把全部的精力投入藝術創作,使得我特別緊張。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學會了把極致留給藝術,生活里,盡量讓自己鬆弛下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個普通人。如此一來,我發現自己的感受力更強了,更容易捕捉到閃現的靈感,壓力也被釋放出來,感覺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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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亞彬個人照,受訪者供圖

生,從哪裡來?長,要到哪裡去?

2009年,我創立“亞彬和她的朋友們”藝術品牌系列,初衷是希望國內的創作能走向國際,同時也能把國際藝術家請到國內,創作好的作品給觀眾。

舞劇《青衣》是這個系列創作的第七部作品,改編自畢飛宇老師的同名小說。舞劇的主題關於人生的拷問——生命該如何寄託。我們從戲中戲、日常生活、潛意識和超現實三條線索,生髮出舞蹈的形態。

我既擔任主演,又擔任編舞、導演。我最享受的是在舞台上演出的過程,好像有一個上帝視角能看到自己在跳舞。我很喜歡這種投入的感覺,感覺那是生命的高光時刻,在舞台上燃燒是一件特別盡興的事兒。

“亞彬和她的朋友們”專註於對人類共同主題的表達,比如愛情、生死、戰爭、信仰等。

2013年,我和比利時著名編舞家西迪•拉比•徹克奧維合作,創作了舞劇《生長》,試圖探索“生,我們從哪裡來?長,我們要到哪裡去?”這一對生命充滿哲學意味的思考。

開場,舞者從玻璃盒子中登場,不斷進行空間重組,在實驗室里,舞者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手套,培育新的生命。突破玻璃盒子的約束,就像突破人生的某個階段,從了解空間環境,掌握邏輯編碼,再到詮釋語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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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劇《生長》演出現場,受訪者供圖

我們在國家大劇院全球首演,我記得,演出結束後,有中國觀眾在微博跟我說,他去看了這部戲,當代舞抽象的表達讓他不是特別能理解劇情。過了幾天,他又說,看完《生長》後的幾個夜晚,有一種餘音繞梁的感覺。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不同舞蹈段落的畫面,他覺得像時空變化,靈魂的交互。

2014年,中法文化年,我們帶着舞劇《生長》旅法巡演,受到巴黎、蒙彼利埃、第戎等城市重要劇場及藝術節的邀請。當劇場內2000多位觀眾起身熱烈鼓掌時,我幾度淚目,舞蹈藝術的跨文化性令我們走得更近,心意相通。

我覺得與中國觀眾不同的是,法國觀眾對我們作品的認知更浪漫,他們更抽象地看待“生”和“長”。有法國媒體說:“這就像是在月光下舞蹈。這是東方與西方的一次短暫邂逅。我們看到被操縱的身體,透明球體的撞擊以及眾生在舞蹈中競爭着生與死。”

但畢竟是人類永恆的主題,本質上,西方觀眾對於生死、愛情的徹骨、美好的追求和我們也有共通之處。

2024年,中法建交60周年,在北大燕京學堂院長、翻譯家董強教授的策划下,我作為編舞、導演,將與法國作曲家洛朗·佩蒂吉拉爾共同將中國經典名著《西遊記》搬上舞台。

佩蒂吉拉爾說,他十六歲時,家人給他買了一本法語的《西遊記》,他愛不釋手。他特別希望有一部關於《西遊記》的舞劇,他負責作曲。

舞劇《西遊》用環形敘事結構講述了孫悟空一生的故事,還給了牛魔王不小的劇情比例。我和編劇對此有過討論,我們覺得要有當代性的立意和思考。孫悟空和牛魔王的人生選擇不同,他們相互映射對方,代表了人生的不同取捨和發展軌跡,最終抵達的終點也不同。

在經典文學作品的基礎上創作、生出新的視角和理解,會遇到特別多的挑戰。舞劇《西遊》的段落、視角、結構,我們諮詢過專家的意見,做了很多研討。之所以選擇孫悟空的視角,是因為他既有嚴肅性,又有所謂遊戲人生的趣味性。

有觀眾評論,《西遊》中的人物形象、視覺呈現非常新穎。在孫悟空身上,大家看到了自由奔放的思想,和不斷的進化。

從2014到2024年,時隔十年,通過兩次與法國藝術家的合作,我們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探討着共同的人類主題。我想,舞蹈是我與這個世界溝通的最佳方式,我渴望透過我的肢體語言,將靈動、鮮活的藝術形象搬上舞台,與更多渴望在精神世界建立連接的人群產生共鳴,一起感知更強烈的生命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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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亞彬肖像照,受訪者供圖

“舞蹈,是我與世界溝通的最佳方式”

我小的時候,特別容易感冒。六歲時,父母為了讓我強身健體,送我去跳舞,自此,我基本沒有了玩的時間。舞蹈老師發現了我在舞蹈方面的天賦,九歲時,我考入了北京舞蹈學院附中。那會兒,我每天都待到樓管阿姨過來鎖門清場,離開訓練場時筋疲力盡。

因為我的水袖舞功底紮實,2003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被選去給張藝謀導演的電影《十面埋伏》做水袖舞的舞蹈設計。當時我對電影很感興趣,也想去看看大師的片場是什麼樣兒。為了實現電影拍攝年代的效果,劇組的水袖道具袖子更長,跳舞幅度需要更大,用水袖擊鼓的過程中,要舞出力量感。對職業舞蹈演員來說,也是不小的挑戰。

但在劇組的經歷,也是在給我的舞台設計賦能。拍影視劇的時候,我會觀察導演的布景、畫面和播出版本的剪輯邏輯。將影視劇中的構圖色彩、轉場銜接,用於舞台設計。

閑暇時間,我愛好寫作。2009年,我寫的特別多,每個月寫兩三萬字的感悟。後來忙起來,我也會在夜晚寫一些隨筆,或者隨時有感悟了就在手機上寫一段。寫作是一種感性的抒發,回溯創作,闡釋藝術理念。有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會冒出類似小說的情節,或者聽到別人說的某個故事,我就會想這是多好的一個小說題材。我希望未來,我也可以寫小說,現在自己還沒達到能寫小說的程度。

我是一個感受力特彆強的人,有的時候也容易痛苦。像朋友們在一起聊天,聊到傷感的事情,我聽到了就特別痛苦。反過來,我對快樂的感受力也特彆強。

最近,我在看《千面英雄》這本書,書中追溯了全世界幾乎所有神話系統中與英雄歷險相關的故事,講述英雄的鍛造。因為它跟舞劇《西遊》有一些關係,我希望獲得啟發。今年4月份,我們會再修調一下《西遊》,讓主題更加親民一些。

我覺得舞者、導演、作家、演員這幾種身份,並不衝突,相輔相成。我作為舞者,有自己想要表達的創作理念,我做導演的時候,就有機會把我的想法在作品裡實現。

2017年,我還和賈樟柯、隋建國一起做過“中法文化交流之春”的推廣大使。我們工作室在北京的位置,距離法國大使館很近,每年“中法文化交流之春”活動都會受到法國大使館的邀請,看法國的電影、舞劇。我覺得中法之間的人文交流,近些年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藝術家之間的交流一直都很緊密。

舞劇《西遊》創作團隊中有法國的作曲家、燈光設計師、舞美設計師。在他們身上,我感受到法國人的浪漫、隨性和創造力。對於舞台視覺設計部分,燈光設計師會有自己的思考,我提出想要的效果,他不只是把燈打成你想要的樣子,還會去問原因。

有一次我們在法國蒙彼利埃演出結束,要飛下一個城市時,我們在機場遇見了前一天晚上看過演出的法國觀眾。他們幾個年輕人從很遠的地方跑過來,和我們說了很多讚美之詞。能夠得到觀眾的認可,我也挺感動的。

我覺得,藝術家們在一起合作,才能在普遍性的問題、主題等方面有更深層次的交流。我希望可以跨越不同文化背景,闡述融會中西的創作理念,將作品帶到更廣闊的天地。

我從來不滿足,因為我覺得藝術創作是不斷鑲嵌的過程,我不想做一個差不多的東西,我希望能更好,再更好。

去年,《西遊》點映之前,排練階段有過多次修改、微調。我每次都在台下看,在細節上不斷調整,譬如這個角色的反應可以更強烈些,譬如扭身的動作可以有一個停留……

未來,我想把舞劇《青衣》改編成舞蹈藝術電影,現在正在籌備中。因為電影的傳播範圍更廣。我肯定有年邁、退出舞台的時候,不太可能永遠長青於舞台之上。如果做成舞蹈藝術電影,作品就有機會被更多人看到,感動到更多人。

我希望遵循內心的聲音,哪怕走得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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