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作為陳冲的影迷,我對她的影視作品,不論是她參演的,還是導演的,可以做到如數家珍。而讀完《貓魚》這本書後,我要再加上一條:我是她的書迷。很多明星都出過書,但論寫作質量,能超過這本書的屈指可數。陳冲的哥哥陳川是一名畫家,年輕時哥哥在畫畫,她在旁邊觀看,她看到哥哥畫的是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畫肖像,感受到了一位畫家的凝視,「他彷彿在着魔的同時施魔,把被凝視的對象從習慣性的印象流中分離出來,變得異常清晰和重要。」這句話用來形容《貓魚》這本書的寫作特點,也是非常貼切的。陳冲生於1962年,而今已經年過六十,在她如此豐富多彩的人生中,該有多少可以寫的內容,而她從這條漫長的生命河流中只攫取了一小部分變成文字,極為坦誠,也極為深情地寫家人、電影、愛情、朋友……這些書寫對象都是她着魔的,而寫出來就是在「施魔」,連我們這些無關的外人都被深深地吸入其中,感受她的愛意,她的遺憾,她的渴盼,她的擔憂。這樣的寫作,對陳冲只此一次,因為太過真切,無法重來。
「悲傷是黑鏡中的美」
2014年,歷史紀錄片《客從何處來》在央視播出,其中一期的嘉賓是陳冲。從這檔節目,再加上之後的陸續了解,我才知道陳冲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她外公張昌紹是中國藥理學奠基人,外婆史伊凡是知名社會學家,大爺爺陳文貴、爺爺陳文鏡和父親陳星榮都是享譽國內外的醫學專家,母親張安中是復旦大學教授……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長大,陳冲自然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優越條件。按照常規的人生規劃,她很有可能會延續家庭傳統,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或者學者,可她卻走上了演藝之路,成為家族裡的異數。1976年,年僅14歲的她因出演電影《青春》而嶄露頭角。1980年,才16歲,就憑藉電影《小花》獲得第三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女演員獎。年紀輕輕,就取得如此驕人的成績,很多人可能會因此膨脹迷失在盛名之中。而她卻於1981年赴美留學,通過獎學金和在圖書館、餐廳打工來維持生活,一切從頭開始。同一年,她就讀於紐約州立大學新帕爾茲分校,但發現電影仍然是自己的熱望,此後在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學習電影製作。1986年起,隻身勇闖好萊塢。在此之後,她逐漸成為大家熟知的那位成績卓著的演員和導演。
回頭看,我們會欽佩陳冲的勇氣和決絕。因為已經看到了她後來取得的成就。可是如果跟着陳冲一起回到那段未來並不明朗的青春歲月,會看到她處境的複雜和內心的掙扎。她在書中以歡暢的語氣回憶了在上影演員劇團的生活,在那裡她結識了一幫同樣年輕的演員,他們一起拍戲一起玩耍一起經歷各種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她還是決定離開,「我到底要什麼?人只活一回,既沒有上一生可以做出比較,也沒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只能走着瞧。我不清楚自己要什麼,只感到劇團的那種快活讓我空虛、窒息。我必須離開。在以後的歲月里,也總是這份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這份靈魂深處的不安,在舒適的時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險境;在枯萎的時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時候,提醒我觀照命運的軌跡。」如果沒有這種憂患意識,她就不會離開中國去美國闖蕩;如果沒有「這份靈魂深處的不安」,她也不會一次又一次試探自己的極限,去做更複雜更艱難的事情。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一直提到的「不自信」。她在《一號人物》里寫到一個細節,那時謝晉導演每天都會拿出新寫的小品,讓她和張瑜排練,「我害怕排練,害怕謝晉導演,總覺得他會在開拍前覺悟過來,發現我不可調教,不要我了。」為什麼呢?因為她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我永遠覺得不夠好,是偽劣品。或者,這份不安全感是與生俱來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時鞭策我。回頭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企圖把自己從偽劣品變成真貨。」這樣的不自信貫穿了她的一生,哪怕後來她到了好萊塢,因《末代皇帝》的「婉容」一角成為知名演員,也無法改變其自卑的底色。在與魯特格爾·哈爾一起參演《壯士血》時,她看到皮普爾斯這樣描寫了主人公潔達的出場,「她的兩條長腿大口吞食着一條泥路」,而她沒有兩條長腿,「我堅信自己不能勝任這個角色,但又絕對不能讓他們看到這一『真相』。我總是認為必須把自己的本質面貌隱藏起來,別人才能看得上我。」不自信可能會讓事情不可避免地走向失敗,為了避免失敗,所以要一直鞭策自己。這樣的特質,讓陳冲一直在努力精進自己。哪怕在常人看來,她已經非常成功了。
在《我怎樣才能理解他》一文中,陳冲回憶了自己的外公張昌紹,曾如此感慨,「細想起來,我似乎總是情不自禁地被他們那樣的人所吸引——那些擁有道德勇氣和高貴靈魂的『失敗者』,而不是那些春風得意、爭榮誇耀的『勝利者』。生活中如此,創作中也是如此。」在回憶母親張安中的文章《悲傷是黑鏡中的美》中,她說:「也許悲傷是黑鏡中的美,看到了美,就能瞥見更深遠的東西……」失敗者、悲傷,還有前文提到的不自信,其實都可以指向一點:陳冲有一顆極為敏感纖細的心,這既是上天賜予的禮物,當然也是沉重的負擔。所以在自己身上,她總是覺得自己不夠好;在他人身上,她也總是對那些缺憾、損傷和破碎的部分投注情感。這是她之所以成為一個好的藝術家的原因所在。陳冲在《悲傷是黑鏡中的美》有一段非常美的自白,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創作的饑渴和激情,常常來自某種基於哀思的記憶和想像——那個用清澈雙眼望着你說『我愛你』的孩子,終將長大離家去尋找別的愛;那段令你神魂顛倒死而後已的戀情,終將這樣或者那樣地結束;那個晨光里完美的蜘蛛網、蒲公英、鳳尾蝶,那道划過夜空的火流星……一切穿刺到你靈魂的美都與母親一樣,終將逝去。這不可名狀、無法安慰的渴望和騷動便是藝術的源泉。」
「在無法預料的時刻達到欣喜若狂的巔峰」
電影與愛,是陳冲在全書反覆書寫的主題。在陳冲這裡,這兩者是不可分的。年輕的時候拍電影,「那時候我太年輕,每一次分離,我都還沒有準備好。每拍完一部戲,我都像被戀人拋棄。」到了美國,與戀人w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之後,她躲到朋友家裡。她朋友後來回憶,「有一天你去面試,回來到我家,你說看到鏡中濃妝艷抹的自己都討厭自己。我說既然這樣就不要演電影了,你說不,它是我的生命。」在演藝界浸潤多年,知道這是一個努力和成果不成比例的職業,它時而讓人狂喜,時而讓人絕望,一切似乎都很偶然,跟自己的努力與否沒有關係,「我想過改行,也在學校選擇了一些其他領域的課程,希望被生理學、人類學或者天文學所吸引、征服。它們的確是很有意思的課題,但是只要新的拍片機會一出現——不管多小的角色,我就拋下它們,飛蛾撲火般撲向電影。」這份濃烈的熱愛,反映在書中,就是有很大一部分內容與電影有關。她在《就像雨中的眼淚》一文中感慨,「我出道雖早,在藝術造詣上卻很晚熟;當年我全是本能,現在我全是道理。電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人生又何嘗不是。」
對陳冲來說,電影關乎自己的內心感受。金宇澄曾經問過她,「為什麼你往往記不得拍電影過程中的專業細節,只記得感情上的事?」陳冲答不上來,「我只知道,千里迢迢跑到那片沙漠拍電影,為的就是那樣的時刻,讓我在蒼蠅彈指一揮間的生命中,感受到人類存在的不可思議的美麗和悲劇。」在《停留在荒蕪和黑暗的地方》一文中,陳冲回顧了自己為何要自己寫劇本,我們知道很多導演是依賴於其他編劇的劇本,而她不行,「我腦海里那部電影是從哪裡來的呢?我猜跟其他電影人差不多吧,對一部電影的想像,是從某種強烈的共情與挑戰,從某種道德或視覺的審美感受中來的。具體說,可能是一幅令我內心戰慄的畫面,一個無法忘懷、甚至無法理解的場景,一段魂牽夢繞的音樂,一個非典型性的人物,或者一個具顛覆性的想法……」在回憶參演《末代皇帝》時,有一次導演貝托魯奇拍完後非常滿意,此時陳冲看到,「他的眼睛裏有很多愛,一股幸福的電流擊中我的身心,原來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淋漓盡致的時刻而做的準備。其實我這輩子對電影的癮,就是為了偶爾在某個完全無法預料的時刻,能到達這樣欣喜若狂的巔峰。」「腦子裡全是戲」,對陳冲來說絕不是妄語。她是一位真正的戲痴。從在國內得到百花獎最佳女主角,到美國餐館打工;從演沒有台詞的小配角到奧斯卡頒獎台,這些年來有多少酸甜苦辣,有多少苦痛挫敗,還是依舊全身心投入其中,全是因為「愛」。
「只有此刻的愛不朽」
愛,不只是她與電影之間的關係,也是貫穿她生活的核心,在《回不了家的人》中,她說:「在我的個人世界裏,愛情應該算是最重要的內容了。其他一切只是為了她而存在,為了她而做的準備工作。我永遠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跡象中尋找和體味她的暗示。」在書中,她毫不避諱地寫到自己的情感生活。青春年少時,她與m有一段清純的柏拉圖之戀。到了美國後,她的感情生活並不順遂,「那段時間我迷戀上了愛爾蘭女作家艾德娜·奧布萊恩的書,她書中的女孩就跟我的處境相像,我能從她描寫的每個愛情故事裏看到自己,感受到所有的溫柔、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心碎。」直到後面,遇到了她的愛人彼得,生了兩個孩子,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在《被遺忘的愛之夜》中,她多年後回望,「我曾經以為,我的青春被毫無意義的兒女情長燃燒掉了,但也許正是那些灰燼的記憶鑄就了我,並仍然鑄就我。」「鑄就」,這個詞非常準確地道出了陳冲的過人之處。她是一個藝術家,她有能力把愛情轉換成藝術的養料。比如在拍攝《末代皇帝》時,陳冲與n的婚姻正瀕臨崩潰,她把感情中的絕望融入到婉容的角色里,才有婉容在長春偽滿皇宮裡吃花的經典一幕。正如她說的,「也許愛情是人類體驗的最高倍放大鏡,通過它我們所有的希望、慾望、恐懼都被放大,讓我們從最小的巧合中看到寓意,感受到命運之手的撥弄。」
當然,在書中「愛」並不局限於電影之愛和戀人之愛,還有親人之愛和友人之愛。陳冲有豐沛的愛意,還有袒露的勇氣,才能凝結成我們現在看到的一篇篇文字。她感慨事業上的進展讓她變成一個忙碌的人,整天拋頭露面跑碼頭,很不可愛。她想成為一個賢惠、恬靜的人,可是做不到,「她剛強、頑固,不撞南牆不回頭;她愛大笑,笑得很不文雅,也許這是她保持健康、蔑視困難的法寶;她提起來一條,放下去一攤,伸縮性極強;她沒有成為一位賢妻良母,她失敗了,但在挫敗中她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績,學到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認為值得;她屢次失望,但仍然相信秋天金色的陽光,相信耕耘之後一定會有收穫。」這是陳冲眼中的自己。而在我眼中,她是一個大美人,容貌之美不用多說,精神上的豐美也不遑多讓。這種美,歷經時間的沉澱和人世的變幻,愈發迷人。這讓我想起陳冲有一次帶她大女兒去海邊,大女兒問她來這裡幹什麼,她回說看風景。她大女兒說:「我們是小孩,你怎麼能指望我們欣賞風景呢?」陳冲詫異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半天答不上來,「她簡直一針見血,沒有滄桑很難被美麗所感動」。而我們這些在塵世間摸爬滾打多年的人,之所以會被陳冲的美深深打動,是因為我們不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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