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布萊希特還在世,他會排一部怎樣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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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聞記者 | 林子人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當主持人問現場觀眾之中誰去年看過柏林劇團偶劇《布萊希特的鬼魂》時,一大半觀眾舉起了手,導演蘇瑟·魏西特(suse wächter)見狀露出微笑。這是日前該劇在上海舉辦的見面會上出現的場景。《布萊希特的鬼魂》於2023年在young劇場完成亞洲首演,在豆瓣獲得9.0的高分,這也是柏林劇團自建立74年以來首次亮相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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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希特的鬼魂》導演蘇瑟·魏西特在分享會現場(圖片來源:young劇場)

魏西特表示,去年在上海演出之前她曾擔心中國觀眾是否能接受通過字幕欣賞德語劇、能理解這個根植於歐洲的故事,但令她欣喜的是,中國觀眾十分專註,他們不僅能夠領會劇情中的幽默感,而且展現出比歐洲觀眾更強烈的熱情。在《布萊希特的鬼魂》中,所有的角色都是由演員操控人偶呈現的。叼着雪茄的布萊斯特以其經典形象現身,被喚醒的亡靈附身於人偶之上,一系列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包括馬克思、弗洛伊德、卡夫卡、撒切爾夫人、列寧——輪番登場,交流、爭吵、歌唱,將布萊斯特的思想重現於舞台之上。

這個周末,《布萊希特的鬼魂》再次回歸young劇場。這一次劇組將帶來更多中國角色(比如雷峰),在演出時邀請出更多人偶與觀眾互動。在見面會結束後,魏西特接受了界面文化的採訪。

當人偶被賦予生機,它具有一種魔力

魏西特從事戲劇工作已逾三十年。她對偶戲的興趣始於她對模仿的興趣,她畢業於東柏林的一所表演藝術學院,當時該校開設了偶戲專業,魏西特接受了偶戲的系統學習,製作人偶、表演偶戲自此成為她一生的職業志趣。

魏西特相信,偶戲並不僅僅只是給孩子看的。她一直對歐洲的古典戲劇形式非常着迷,比如在古希臘的戲劇中,所有演員都需要佩戴面具,這種表演的“非直接性”與偶戲有異曲同工之妙。與此同時,如今觀眾觀看偶劇的機會難得,她希望能推廣這種戲劇形式。“當與人類一同出現在舞台上時,人偶就是一種奇怪但又具有魔力的東西,”她說,“有些時候,觀眾會真的相信人偶身上具有某種真實的東西,當一個人偶在舞台上‘死去’時,有可能比讓一個演員表演死亡更能觸動觀眾。”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魏西特製作的人偶都栩栩如生,且大多有我們熟知的歷史原型,但她強調偶戲講述的不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對話或事件。偶戲的目的是給這些人偶賦予一個情境,通過操縱它們來講述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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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希特的鬼魂》劇照(圖片來源:young劇場)

魏西特身兼導演和偶戲演員兩職。她的偶戲中有一個特別的設定:演員不會像傳統偶戲中的演員那樣完全隱身,創造出一個“完美假象”,而是大大方方地在舞台上與人偶同台,讓觀眾直接看到演員操控人偶的過程。“觀眾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選擇不相信,他們可以懷着‘來引誘我吧’的心思進入劇場,也可以與這部劇保持距離。這兩種觀眾狀態我都喜歡。”

某種程度上來說,偶戲的呈現方式和觀眾心理呼應了布萊希特的“間離”戲劇理論。在布萊希特看來,戲劇要做的不是喚起觀眾的情感投射,而是讓觀眾與戲劇疏離並對它進行理性反思,即具有辯證意識。戲劇不應該只講述一個故事,而是應該反思性再現變化中的“世界圖像”。

魏西特如此解釋偶戲中的間離效果:“演員要與角色保持距離,而不是完全投入角色之中;我們也不希望觀眾完全與劇中角色產生共情,因為讓觀眾陷入某種情緒的戲劇太‘容易’了。觀眾應該對他們被喚起的共情感到一點困惑,他們應該在被觸動的同時看到這一切都是被製作出來的一種藝術形式:它有構建出來的角色,有歷史語境,我們擁有的這些人偶讓我們得以操控歷史。我們可以回望歷史,述說過去與現在,這些角色就像是歷史的鬼魂。”

用骷髏代表撒切爾夫人是為了說明新自由主義對社會活力的蠶食

《布萊希特的鬼魂》首演於2022年。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邀請魏西特創作一部反映布萊希特精神的同時具有幽默感的偶劇。

創作該劇時,魏西特首先思考的是,如何讓布萊希特所處的時代與當下產生聯繫,布萊希特關注的議題在多大程度上能與當代觀眾產生共鳴。“布萊希特如果還在世,他會圍繞哪些主題創作新劇?哪些當下的主題呼應百年前他關注的主題?”

魏西特在《布萊希特的鬼魂》中給出的答案是經濟與階級。劇中,老子唱着《人類努力不足之歌》;德國民間傳說中常見的礦工小矮人代表着那些勤勤懇懇工作的小人物,他們在當下面臨職業倫理的幻滅——通過努力工作實現社會晉陞的路徑已不復存在;福特在瘋狂的鼓點中講述福特主義的要義;撒切爾夫人與勞工小人偶們辯論資本主義的合理性,喊着“就沒有社會這回事,只有個人”,把小小的、無臉的勞工玩偶們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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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希特的鬼魂》劇照(圖片來源:young劇場)

布萊希特以其鮮明的左翼思想著稱。1933年,由他擔任編劇的電影《世界在誰手中?》上映,該片講述的是大蕭條期間勞工階層紛紛失去工作,難以支付房租。片中一位工人在絕望中跳樓,魏西特把這個場景複製到了《布萊希特的鬼魂》中。布萊希特還為該片創作了一首歌,歌曲呼籲無產階級團結起來,爭取權利和解放。值得一提的是,這首歌曾讓這位因二戰流亡美國的劇作家陷入麻煩,在麥卡錫主義大行其道的狂熱時代,布萊希特曾接受審訊,審訊者以這首歌質疑他有共產主義傾向。魏西特發現,雖然如今的勞工階級與布萊希特那個年代的勞工階級處境非常不同,但他呼籲的階級團結、社會公平在德國階級固化和住房危機日益嚴峻的當下依然重要。

劇中的撒切爾夫人是個有趣的角色,與其他出現的歷史人物不同,代表她的不是栩栩如生的人偶,而是一具骷髏。魏西特表示,這個角色非常重要,她代表了新自由主義經濟體系形成四十多年來對西方社會的種種影響。她告訴界面文化,選擇用骷髏代表撒切爾夫人是受到英國作家馬克·費舍(mark fisher)的影響,費舍認為,新自由主義蠶食了社會的生機。

至於布萊希特,他本身就已經變成了籠罩在劇院之下的鬼魂——任何為柏林劇團工作的劇作者都在這位大師的陰影下創作。對於魏西特來說,布萊希特最重要的精神遺產是他對社會現實的強烈關注,他相信,戲劇創作者應該觀察和分析現實,並在戲劇中展現這種思考。魏西特還欣賞布萊希特的韌性與應變能力,在他的一生之中,他經歷魏瑪帝國時期、納粹時期和冷戰時期,在艱難的局勢下,他找到了一種幽默又機智的方式保護自己,言說自己,“無論在何種政治環境中,他都保持着旺盛的創造力,這一點令我備受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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