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談《繁花》:等了五十年,我的上海情結終於找到影視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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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初,電視劇《繁花》爆火,此前更有《狂飆》和《人世間》,收視率、點擊率和話題度,都是驚人的。這幾部國民劇對照來說一說,應該是個有趣的題目。

找到陳丹青先生,請他筆談。他是看劇集的,當年在紐約狂看國內的電視劇,足足兩千多集。而且陳丹青是弄堂長大的地道上海人,《繁花》的熱議詞離不開上海和上海話。

在上海電影節上,陳丹青曾跟王家衛有過一場對話。如今他已經忘了說過些什麼,只記得第二天報紙標題:《陳丹青:王家衛像個流氓》。“大概怕我尷尬吧,事後他請吃夜宵。”陳丹青說起王家衛,“他有上海人那種心細,不多話,要言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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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右)與王家衛(左)在第1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上對話。視覺中國

“上海和上海人總算進入大規模敘事”

南方周末:民國電影中的上海,新中國早期電影中的上海,香港影視劇中的上海,你脫口而出的會有哪幾部?為什麼?

陳丹青:民國時期:《馬路天使》《烏鴉與麻雀》《太太萬歲》。《三毛流浪記》從民國尾端拍到上海解放,馬路上扭秧歌狂歡,似乎是紀錄片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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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由張愛玲編劇、桑弧執導的電影《太太萬歲》中,女主角送男主角坐飛機。資料圖

共和國的革命電影,我們小孩子都愛看。單講上海的,記得《女理髮師》,王丹鳳主演。大打上海名片的電影,是《霓虹燈下的哨兵》,專講“南京路上好八連”。

1960年代香港有《可憐天下父母心》在內地放映,我上小學,沒看過,天天聽大人說:“帶好手絹去,要哭的!”1980年代出《上海灘》,我沒看過。

民國時的上海電影人半自覺建構了“都市電影”。20世紀五六十年代,電影全面進入鄉村主題,回顧“舊社會”的兩部經典,《林家鋪子》《早春二月》也是鄉鎮故事。1949年後,左翼明星留下,“都市電影”這一脈流去香港。日後香港電影進入黃金時代,全是都市主題。

內地影視至今談不上都市主題。一部又一部北京故事不能算“都市主題”,而是老北京和首都范兒,雖有市井平民和新時代青年,還是時代劇吧:《渴望》《過把癮》《愛你沒商量》……

當年《女理髮師》大受歡迎,是革命主題之外,好不容易有那麼一部片子,都市感,喜劇感,老觀眾又能看一眼燙頭髮的王丹鳳。天馬製片廠還拍了一部《今天我休息》,仲星火主演,但影片里的“城市”似乎不是上海。謝晉,正宗上海導演,代表作是《紅色娘子軍》《舞台姐妹》,跟上海無關。復出後拍的《牧馬人》《芙蓉鎮》,還是跟上海無關。他的《最後的貴族》不能叫做都市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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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的電影《女理髮師》劇照。資料圖

之後,《海上傳奇》請的是賈樟柯。前年的《愛情神話》總算是都市電影,導演是九零後山西姑娘邵藝輝。巴黎有特呂弗,羅馬有費里尼,紐約有伍迪·艾倫。上海是中國電影搖籃,百年過去,沒有上海的伍迪·艾倫。

南方周末:對這部被認為塑造了上海的《繁花》,你的感覺如何?

陳丹青:順前面的話頭,過去三十年上海產出的電影太少。連續劇倒是有,《孽債》《奪子戰爭》,講上海市井,滬語對白,好極了,我看了“窮哭”(滬語即“猛哭”),如今完全被遺忘,或者說,出不了上海,再拍得好,弄不過覆蓋全國的北京敘事和東北敘事。

最近網民翻出1990年代滬語片《股瘋》,看片段,很潑辣,也被觀眾忘了,那也不是都市電影。也許我看得少,除了前年的《愛情神話》(我好喜歡),不記得有過上海主題電影。所以《繁花》火爆,情理之中,多年來,上海和上海人總算進入大規模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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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電影《股瘋》劇照。資料圖

意料之外的是:導演王家衛。我猜,早在小說《繁花》之前他就夢想狠狠拍一回上海,小說版出,他直覺機會來了。此事大有深意:上海在等他。

現在都說他是上海人,什麼意思呢?不到十歲他就走了,香港實實在在塑造了這位導演。近代史上,上海香港是“雙城記”。眼下觀眾說《繁花》拍得像香港,在我看,另有深意。

我是連續劇迷。遠的不說,看了前年的《人世間》,窮哭,去年的《狂飆》,神旺。好,今年《繁花》來了,怎麼辦:和前兩劇比較,它是個陌生的物種,大可說,又不好說。  

南方周末:你覺得《繁花》很上海嗎?哪一個上海?

陳丹青:起先我和不少觀眾的感覺一樣:像香港,不那麼像上海(第一集嫌太吵,王家衛太用力),看下去,問題來了:不像上海。像哪裡?香港是這樣的嗎?

很快,贊的否的,手機上冒出來了。但我越來越掉進去,看完了,還返回去重看好幾集,這些日子刷到《繁花》片花,只要出現那幾位演員,還是呆看。我不記得哪部劇給過我這種錯位的吸引力。

我欣賞王家衛,他的酷,他能被昆汀驚艷的個人風格,他把握男女關係時不可言說的陰鬱。在他的種種表達背後,他始終“不響”。眼下《繁花》火成這樣,他“響”嗎?

我的趣味是侯孝賢、賈樟柯那種寫實,不是王家衛。為什麼這次掉進去?我只能說,我的上海記憶——不是指視覺的上海,也不特指哪個時代的上海——被忽然觸動了。

我相信王家衛在《繁花》里狠狠灌進他的野心,又是年代劇,又是都市劇。雙城記的雙向詮釋對他來說是額外的,又是分內的機會:他當然是香港導演,但他內心會對滿大街上海人說“我也是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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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王家衛(右二)與《繁花》眾演員在拍攝期間。資料圖

順便一說,1977年,運動剛過,政策鬆動,就有上海家庭在派出所排隊申請去香港(那時還沒出境機構)。我看見他們膽怯地,堅定地等着,迴避路人的目光。再過三年,國人被准許遠走歐美(陳逸飛1980年出走),有香港親屬的上海人蠢蠢欲動。

1987年我第一次去香港,在餐館好幾個鄰桌聽到睽違已久的老派上海話:帶蘇州和本幫的語音。那代人走了,帶走了老上海話。

“《繁花》只有一個主角:上海話”

南方周末:你記憶中的上海是怎樣一個上海?你的上海記憶一定包括和不限於電影吧,有哪些?

陳丹青:應該說,我的觀感和上海常住居民不太一樣。

我的上海記憶有十六年是居民記憶,小孩的記憶,其餘是去到外地和異國後的上海記憶(其實是情結)。這一層,我與王家衛相似。

沒有哪種藝術能像影視那樣,擊中人的記憶。不管什麼記憶。幹嗎計較《繁花》像不像上海?你問到我“記憶中的上海”,對的,是“記憶”——今日九零後零零後在《繁花》里看到的,也是上海自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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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股瘋》中的上海鬧市場景。資料圖

胡歌站過去吃那記耳光(小時候在弄堂看過一百次),當夜東京兩男兩女吵起來(簡直莫扎特經典四重奏),當游本昌穿那身中山裝(至今我渴望備一件中山裝),當主角講一口市井滬語(我聽得欲仙欲死),總之,我的密集的上海情結——在影視中等了五十年——終於找到出口了。

關於《繁花》滬語版,毛尖的長文太精彩了,位置高,斷語准。我巴望今後內地連續劇,甚至電影,全部用各地方言,配字幕——1960年代的電影經典《捉壯丁》如果不用四川方言,難以想象。我知道影視方言化不可能做到,但請看眼下的滬語版《繁花》。

好可惜。滬語中頂頂尋常的粗口不能出現——“冊那”“老卵”“阿烏卵”“濫污逼”……那不是粗鄙、粗口,而是滬語(一如各省市方言)的介詞、連接詞、語氣詞,沒這些詞,人無法完整說話,等於肉湯沒放鹽。

除了游本昌范志毅,《繁花》其他年輕滬籍演員都是改開後的滬語聲口。那位史依泓幾場戲倒是正宗,小時候不少家庭婦女也是這腔調,滬語叫做“嗲哩哩”,但一點不做作,世故,禮貌,吵起來也客客氣氣,不改儀容。

實在說,上海話被外地反感太久了,這回,影視中長期缺席的上海話還令外地人討厭嗎?對我來說,《繁花》只有一個主角:上海話。

南方周末:《繁花》的故事有幾部分:和平飯店套房,黃河路至真園包廂,玲子的夜東京,范志毅的工廠區,你覺得哪部分跟你個人記憶更貼合?

陳丹青:我不會寫劇評,只說個人感受。

除了范志毅的廠區蠻像的,我沒有《繁花》劇情的場合記憶。直到去年底我才初次走進和平飯店,在老式的石砌廁所撒了泡尿。我們那會兒不能走進如今對民眾開放的洋樓。現在這些洋樓多數開闢為高級賓館和餐飲酒吧,從前根本不知道裡面是什麼,門口站着兵。

我在茂名北路小學上學,進賢路很熟,東端的小幫會澡堂有我的少年密友:為客人叉杆子掛衣服的阿華,後來知道他是吳四寶的徒孫——我在《多餘的素材》里寫過他,前幾年他死了——1990年代全拆,現在是高級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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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中,夕陽下的上海外灘建築。資料圖

我不關心《繁花》場景,我是在看戲,看劇,我們從未去過英劇美劇里的無數場所,照樣看得死去活來。

南方周末:寶總,爺叔,三位主要女性角色,誰更觸動你?

陳丹青:都觸動我。不是劇情(我看劇不太在乎,也弄不清劇情),而是那幾張臉,當她們接連不斷說出上海話,我全時共情(如果他(她)們出演普通話角色,在我看,魅力只剩三分)。

前面說了,我最感動的戲是“吃耳光”“尋相罵”(滬語即“挨耳刮子”“吵架”)。所謂弄俗成雅,弄雅成俗,《繁花》是雅俗之間的離奇組合。

寶總太帥,太可愛了。他是典型上海版的老實孩子,乖,酷,稍稍調皮,更可愛,更老實,所以不很像“寶總”,他的演技如果十分,仍然敵不過他的樣子。沒關係,格里高利·派克,還有趙丹,都不很像他們的角色。胡歌只要穿好了在那兒動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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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歌在《繁花》中。資料圖

游本昌也好帥啊,老到那樣,魅力全出,如今在上海,在各省,“爺叔”都是“滄海遺珠”。我們小時候有無數這樣的長輩,語音蒼老,如木心在《從前慢》所寫:說一句,是一句。他眼瞧寶總一背身套上西裝(不知拍了幾條),那種神傷,是雙城記之間才有的彼此心照啊。

手機上看到年輕時的游本昌(性感透頂),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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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中游本昌飾演的爺叔。資料圖

馬伊琍,唐嫣,好比鄰居,同學,阿姐阿妹。她倆的演技和魅力在反差對比中互為凸顯。小學中學每個班都有哇啦哇啦的汪小姐,每條弄堂都有兇巴巴熱乎乎的玲子。

我比較拒斥李李,太裝,太臉譜。餐館俏老闆不是這種俏法。如果是王家衛給的人設,說明他懂觀眾的淺薄。後來放出李李前期故事,我漸漸接受了。演員既是角色,同時是“這個人”,老實人裝狠角色,另是一種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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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芷蕾飾演的李李。資料圖

在片花中,他(她)們全都捨不得《繁花》收工收場,演員一輩子撈不到一兩次痛快表演的機會啊。

我喜歡十三路售票員雪芝。比走台時好看。幸虧她不太會演戲。那段故事觸動我這一輩脆弱記憶。何止十三路,好幾位盛傳一時的公車售票美人,如今都是老太太了。我中學時有個美人坯子1977年就去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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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飾演的雪芝(右)。資料圖

是的,那年代上海人的“世界觀”只有兩個城市:除了上海,要麼香港。

我年輕時認識一位護士姑娘,她1980年代隻身去港打工闖蕩,幫三個妹妹去了日本、澳洲、美國,簡直可歌可泣——《繁花》大規模回應了外地人對上海人的誤解:小男人,嗲妹妹,慫包,自美,門檻精……周立波早已狠狠回擊過了。《繁花》真實展開了上海人、江浙人潑辣強硬的一面。杭州的范總,諸暨的麻總,百分之百浙人脾氣。

有趣的是,劇中少數說普通話的外地人忽然顯得弱勢,邊緣,不入戲,成功翻轉了影視中的話語場。

我的上海記憶全是小市民的作天作地,弄堂里分分秒秒上演尋釁,惡罵,陰損,暴力。這時,南人的陰柔,懂經,拎得清,將心比心,“弗響”,這才飽滿有張力。

夜東京那場吵架我重看五遍。我記憶中的上海弄堂,天天,甚至每個上午、下午和晚上,都是這類人間盛況,幾天後他(她)們又在一起吃飯說笑,盪馬路。現在還有嗎?如果沒了方言和吵架——個個才氣橫溢——生活還是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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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中的爭吵場景。資料圖

對看《繁花》《狂飆》《人世間》

南方周末:《繁花》《人世間》《狂飆》,這三部作品在你這裡可以分別得到怎樣的分值?其中什麼內容元素和形式元素使你喜歡、更喜歡,或者不喜歡?對其中的演員及其表演,你有哪些偏好?

陳丹青:《人世間》沒有夜東京的爆吵,但我喜歡《人世間》,上個月坐飛機點開又看了一集,還是忍不住哭,那個年代的真實拍出一星半點,我都會脆弱。我也喜歡《狂飆》,江湖草寇原來是這麼致富的,然後被槍斃。看完後,只要張頌文出現的短視頻,我就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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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頌文在《狂飆》中飾演高啟強。資料圖

但是觀眾早已熟識內地連續劇範式,《人世間》和《狂飆》跳出來,一是好劇少,二是故事好,三是拍好了。

可是《繁花》在內地跟什麼劇比照呢?《孽債》和《奪子戰爭》仍是內地劇,非常上海,止於上海。《繁花》被批評太“香港”,熟知香港影視的人會拿早先的港劇路數對號入座。也許吧,但即便看王家衛電影,《繁花》也是他陌生的工作。

我說“工作”,因為每個藝術家自帶密碼,改不了的,也不必改,但新的主題,新的場域,給他機會拿出新效果,新魅力。王家衛至今“弗響”,足夠內斂,足夠自信。他當然在乎市場,但和內地導演的思路做法,不太一樣。

他是出遠門的人,為上海,也為內地影視做了這件奇怪的事。

南方周末:《繁花》當然不僅有上海,更有年代記憶,人間煙火。但是,似乎跟《人世間》和《狂飆》比照,其社會寫實度和人性寫真度,度數會低很多。用這個角度要求王家衛是否不公正?

陳丹青:故事大約可看,活人在演,我就會哭笑。我的感動度很低很低,要求更低。

《人世間》是連環畫式的淺度寫實。同樣東北故事,《漫長的季節》《平原上的摩西》,你去比比看。單論“社會真實”,1990年代的劇能嚇死你。

奇怪。《繁花》出現不少耳目一新的真實感,而且有質地。我不是指劇情和人物,那是見仁見智的話題。粗粗說來,這是內地影視中長期稀缺的真實,前提,來自上海敘事(包括滬語),來自沒機會大規模表達的一個“地方”(包括滬語),一個被全國觀眾長期概念化,但又並不了解的“地方”(包括滬語)。

據說最近出現外地人學滬語的小小時髦。但我猜,普通話版的《繁花》仍能發生莫名其妙的感染力,因為外地觀眾總算從幾十年的北方敘事抽身扭頭,頭一回認真看待一部關於上海的大型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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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中的上海生活場景。資料圖

幹嗎要評分呢?我是內地劇老粉,可以比較。

怎麼說呢,《人世間》是巨量北方影視的最新版,《狂飆》是數十部反貪劇最新版,非要打分,區別是在本子和導演的水準。當然,還看演員,《人世間》的雷佳音,《狂飆》的張頌文,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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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佳音在《人世間》中飾演周家老三周秉昆。資料圖

我一點不想貶低這倆劇,我的上海記憶其實不如1970年代和改開年代的劇情更“走心”。影視版《繁花》的主線是致富,股市之類我完全不懂,但被《繁花》觸動,恐怕還是因為上海。

但我曾是上海人,談《繁花》要剋制,別惹人反感——弄半天,果真喜歡《繁花》的外地觀眾到底有多少呢?

南方周末:《繁花》和“上海”“上海話”同時火熱,《人世間》和《狂飆》的火熱卻和地域沒太大關係,沒怎麼帶動東北和廣東的熱詞。後兩部戲更觸動你的是什麼?煙火氣嗎?高啟強出生菜市場,周秉昆住棚戶區。

陳丹青:東北熱早過了,單說趙本山,十來年春晚,億萬人民眼巴巴等他。影視四十年,南北各省觀眾早已被“北京化”“東北化”。我在紐約看兩千多集連續劇,十之七八北方主題。

廣東熱過得更早。1980年代做生意,說廣東話的都被認作香港人。姑娘嫁去香港,鄰里村裡,多羨慕啊。但廣東產出的影視確實有限,《狂飆》團隊是那邊的嗎?不是。

上海太優越,太重要,太多歷史的公開秘密,不便張揚,上海人知趣,集體“不響”。那是另一個話題,暫且不聊——《繁花》果真“火”成那樣嗎?我還是要問。

我愛看《人世間》,很簡單,有“文革”,有知青,有那傻缺詩人,有草民。棚戶區生活拍得蠻像,其它部分全不像,但我要求很低。最感動是後來全家好不容易湊齊了,睡一炕上,腦袋轉過來轉過去嘮嗑。那是我輩集體記憶的窮日子,電燈泡的光瞧着也心酸,雖我是南人,沒睡過炕。

第二天爹死了,娘也跟了去,沒關係,就當連續劇看嘛。

愛看《狂飆》先是(因為)張頌文那樣兒,他在別的網劇露過幾臉,很會演,足夠迷人,這回幾個弟兄也演得來勁。我喜歡爛泥塘里的故事,看草民如何咬牙撲騰,樂極生悲。《狂飆》的動人在弦外,眾生分明悶着一肚子毒與苦,卻又無法無天。

王家衛的“狠勁”

南方周末:回到“雙城記”問題。王家衛拍《花樣年華》,有上海的影子,拍《繁花》有香港的影子,在你心中,上海香港是怎樣的關係?

陳丹青:香港不必說了。天津、武漢也是大碼頭,近代建築和上海的相似,但近代上海是完整意義上的國際都市,單是國際金融系統,內地都市怎麼比?港滬又是貨真價實的移民城市。我相信《繁花》吸引的觀眾,許多是移民上海的外地人。

王家衛作品中的雙城印記,再自然不過。你不能想象他是廣東人。廣州是國民革命和改革開放的搖籃,不是電影的搖籃。

南方周末:王家衛作品特有的都市感,小資情調,令很多導演讚歎,是只有他拍得出來,還是這倆城市才有這樣的都市感?

陳丹青:什麼叫“小資”?調情?喝咖啡?取名“查理”?那是特殊年代的批判語,不但貶義,甚至拿來問罪。改開以來,“小資”又變成甜酸不辨的羨慕語,肯定句。

《花樣年華》小過道幾戶人家的逼仄與話語,男女為避嫌躲屋裡熬一夜,什麼都沒做,這跟“小資”有啥關係?說王家衛能拍出都市感,也是泛泛之詞。他的電影美學是深沉的。他就是個香港人,你要他去拍《人世間》?拍《狂飆》?

這是人的問題,無關城市。王朔馮小剛生來就能拍北京的“動物兇猛”,東北的辛爽、班宇,生來就能拍爹媽下崗,王家衛亦然,跟小資不小資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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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繁花》中,寶總和汪小姐共度新年。資料圖

南方周末:王家衛的電影中,你最欣賞的是哪幾部以及其中的哪些部分?倫勃朗式布光,年代感的音樂,愛情的求而不得?其中的王家衛式的句式是你喜歡的嗎?

陳丹青:說過了,我偏愛平鋪直敘的寫實,不是高辨識度的風格化。奇怪的是(不得不幾次用“奇怪”這個詞),在王家衛的“句式”中,我獲得許多片段的寫實效果,忘記他的風格,忽然置於劇中的上海人,發現我出外這麼久,仍是個上海人。

譬如諸暨麻總在上海飯桌裝逼的戲,在諸暨鬧翻又合作的戲,那位潑婦的情人率眾到至真園砸場子的戲……都是上海灘看熟的把戲。評論喜歡渲染王家衛的“倫勃朗用光”,但我看的是他的狠勁,這回更是“摋掐”(“掐”的滬語發音是“卡”,即“狠”的意思)。

觀眾通常在乎阿寶與三個女人究竟如何,我看劇不操心這些,我是愛聽一句來一句去的味道。有場戲阿寶玲子去郊區小鎮吃碗面,撐把傘過石橋……蠻感動的,不因為劇情,而是,下雨天,好像談事,好像有情,又好像都不是……到底啥意思呢?所以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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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伊琍飾演的玲子。資料圖

汪小姐趕去諸暨救場,看阿寶平安,一把抱牢,窮哭,阿寶代她吃耳光,她又一把抱牢,窮哭,你不是問“人性真實”嗎,這才像愛情。阿寶對玲子說:“我還欠你一句話。”玲子立馬堵回去:“不要講了!”(必須講滬語)《人世間》和《狂飆》沒這種簡單爽氣的對白。話不必多。我喜歡《繁花》的爽氣,就為這。

至於後來他(她)們究竟如何,“管儂啥事體!”(滬語:與你何干)

有人稱王家衛不適合拍劇。遠的不說,延續好幾季的《繼承之戰》《王冠》,都是加長版電影。劇也好,電影也好,拍爛了,什麼都不是,可人家拍得多認真。我倒覺得王家衛好幸運,晚年玩這麼一大把,他拍的是加長版電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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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繼承之戰》第二季劇照。資料圖

“從來沒人寫出來的上海感覺,她寫出來了”

南方周末:你為什麼沒看《上海灘》?

陳丹青:那時我在紐約,思鄉病,只看內地影視。

南方周末:木心晚年耿耿於《上海賦》缺少“黑社會”,遺稿中有“黑漩渦”“青紅幫”兩大節,上海電影記憶中,黑幫是重要的一環,《繁花》的商戰部分也近於這種路數,你怎麼看?

陳丹青:木心1980年代寫《上海賦》,是聞知內地在談論民國上海灘,忽然就寫了。照他的說法,是想學巴爾扎克的興沖沖,寫了玩玩。他真的見過1930年代上海,但少爺生活經歷少,故有這種心理吧,晚年偷偷寫青紅幫。我猜他從未見過半個黑道。他頂佩服台灣高陽,什麼人物、題材都能手到擒來,有模有樣。

楊絳倒是真見過,寫過黑幫小嘍啰,很有意思。

黑幫、黑幫片、電影中的黑幫,是三回事。咱最好別談黑幫片。好萊塢擱那兒,你怎麼弄?前提是得有黑幫。有嗎?意大利有。我看過他們的黑幫劇,咱這小兒科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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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右二)與其執導的電影《好傢夥》中的四位主演合影,該片取材於美國黑手黨真實故事。資料圖

《狂飆》那不叫黑幫,那種作案的業餘感,槍都弄不到,非常有特色,很落地。《繁花》的“商戰”也好在“土”。麻總范總搶羊毛衫生意,拍得有滋有味,強總那坨人拚命裝華爾街范兒,業餘感沒了,反而假了,但劇情是為反襯寶總,也就看下來。

邱岳峰公子邱必昌演的“麒麟會”頭目,倒蠻像的,雖然成天待游泳池說事,總覺得是學外國電影(中國暴發戶的生活方式,全是學來的),但王家衛會選演員,我喜歡邱必昌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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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必昌飾演的“麒麟會”頭目巫醫生。資料圖

《繁花》里只一個官員,27號汪小姐上司,形神俱錯,完全不對。王家衛到底是香港人,隔一層,難怪他,此前他從未拍過官員——為什麼沒人注意呢——內地導演頂頂拿手的角色,其實是官員。

南方周末:上海生了王家衛,香港奶了王家衛。但他的電影有持續的上海性,和其它香港電影不同。如果說《花樣年華》是獻給他父母,《繁花》則獻給他在上海的兄妹,他對上海兄妹足夠了解嗎?

陳丹青:我的問題是:內地導演足夠了解各省市的父兄弟妹嗎?

就我所知,王家衛竭盡全力了解他離開後的上海,我看不出他自以為懂上海人,他打聽一切事,搜尋一切細節。胡歌在片花里說,拍攝前王家衛就問他無數問題,試着了解上海晚生。每個演員都提到類似細節。他太認真了,瞧着都累。

南方周末:張愛玲寫上海寫香港,有不可分割的關係,你怎麼看張愛玲書中的香港和上海?

陳丹青:三十年沒讀張愛玲了。你問起,最近剛剛讀完《雷峰塔》和《易經》,異常感動。她被遠遠低估。沒人像她那樣寫小說。完全不可學。我相信曹雪芹讀了也會嘆息。

但我討厭兩本書的前言,還是糾纏她的身世之苦。我很驚訝專業文學評論居然認八卦如考據,不肯走進文學,不認文學的張愛玲。

多少人與爹媽一世怨恨,千種悲酸。這類悲酸數也數不清,那是人間事,多少窗戶里都曾上演、正在上演張愛玲歷經的人事。文學在哪裡?為什麼文學之所以是文學?為什麼文學評論總愛咬住張愛玲的身世?

張愛玲的動人不是那句“華麗與虱子”(我很煩聽人稱引這句話,沒性靈的人喜歡把好句子引壞為止),而是她的無數對話,無數感覺——很難很難寫出來、寫準確的感覺,她隨手便來——我讀出的不是她和母親如何如何,不是她小小年紀冷眼看破,而是,張愛玲,驚人的純真,老實,驚人的傻。

而她活生生寫出自己的傻。巨大的誠懇:

她要拿錢送別老僕,但不願給老僕的鄉下兒子獨吞,於是自作聰明買了靜安寺老大房的玫瑰核桃(紙包着,油滲出來),結果僕人接了,並不謝她,也不信她將來要寄錢的話。她忽然明白做錯了,待老婦上火車,找不見了,她開始哭:剛才怎麼不哭?別的地方幫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她一定懂。

雙城記與她“不可分割”?兼有港滬經歷和情結的作家,多的是,還看天性與才華。在我記憶深處,上海的某種感覺,香港的某種感覺,從來沒人寫出來,她寫出來了,而且不用力,甚至不用情,下筆就是。《雷峰塔》結尾與僕人的告別,《易經》中搭船離開上海的心情,香港如何淪陷,她又如何逃回上海,我讀了幾遍,無話可說。

陳丹青談《繁花》:等了五十年,我的上海情結終於找到影視出口 - 陸劇吧

1953年6月的香港淺水灣,這裡是張愛玲《傾城之戀》《色,戒》等小說中的重要場景。視覺中國

如今《雷峰塔》和《易經》總算出版了,當年根本沒人要。張愛玲就像日後處置自己的遺體,放在那裡,“弗響”。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夏辰

責編 劉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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