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四公里以外的印象城看霉霉的演唱會紀錄片《泰勒·斯威夫特:時代巡迴演唱會》。上一次專程跑那麼遠還是因為《卡拉斯:為愛而聲》。當時影院排片很少,只有藝聯簽約影院排片比較多。離我家最近的藝聯影院就是在杭州老下沙的中心——和達城,離我家有四公里。這就不得不慨嘆一下文化蔓延的速度遠遠趕不上現代都市發展的速度。在我所住的新城區,一切都井井有條,唯獨缺了點文化。從這件事可以看到,精神並不會因為是一種抽象之物就可以跑得更快,在城市建設這件事上,文化反倒比物質世界的改變更困難。
不過這次不同,我之所以去那麼遠看霉霉的演唱會,不是因為排片少,僅僅是因為印象城裡的巨幕影廳最有名。順帶還可以逛逛街。
巨大的幸福感
我終於在巨大的幸福感當中結束了自己的觀影。假如讀者是因為看到了霉霉的名字才來看這篇文章,我想他們可能會感到欣慰,因為這並不是一篇準備批評的文章。這裡有一件好玩的事情要跟大家分享。我發現,在讚美作為社會主要話語體系的時代,大家都喜歡批評性的東西,而在這個世界各處充滿批評的時代,讚美倒顯得有些彌足珍貴了。尤其是這樣一場流行音樂的演唱會,它本來就具備了被批評的充足理由。既然是流行的,那就是大眾的,既然是大眾的,那就是可複製的,既然是可複製的,那就是把文化當成工業生產的,沿着這一條法蘭克福學派提出的批判之路,我們盡可以去批評這場演唱會。而霉霉的音樂確實也有這樣的痕迹,比如她那些關於愛情的主題,跳躍而非滑動的音符,明顯的節拍,都是一般性的。至於那些愛情吟唱當中的感情,更像是一根帶有溫度的手指,划過皮膚的時候會帶來溫度和悸動,可一旦手指離開身體,那感覺就消失了。也就是說,這情感是淺嘗輒止的,不夠激烈持久。
不過我不可以這樣批評這部演唱會的紀錄片。原因就在於我看這場演唱會的時候產生了巨大的幸福感。況且,這個幸福感還是在結尾處,甚至在結尾還僅僅隱約有些徵兆的時候,我就戀戀不捨了。所以,即便霉霉的流行音樂或許有諸多不足,我還是要用最大的熱情來讚美它。因為它確實十分美好。這種美好瀰漫著一種最善良、最傳統而又十分寬容的大眾特徵。這讓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普通的美國電影《傑瑞和瑪姬生活闊綽》——光這名字就夠普通了,它的情節更普通,講述一對老夫妻發現了彩票的漏洞,並藉機大發橫財。但他們沒有把賺來的錢據為己有,而是用來振興他們那個快要衰落的小鎮子。看這類電影,你就知道它註定無法成為學院派眼中最好的那類電影。它的故事太戲劇性,題材又太普通了。好的電影卻是相反的,它們往往故事簡單,題材卻相當考究,要帶有一種風格和觀念革新的嘗試,就像新浪潮的粗糲,是可以刺痛人心並反思社會的。
大眾電影做不到有風格,但你不能說它不好,因為你本能地就被它喚起了內心最基本的情感。就像你無法去批評一個淳樸的人,基於情感和歸屬感就去為自己的小鎮做貢獻。並且,你還會為此而感動。所以,這不是基於藝術而作的判斷,是基於一種嚮往美好的善良願望,就好像烏托邦理想那樣,期待人人相親相愛地住在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烏托邦的失敗,不在於它的理念,而在於它碰到了現實。一旦遇到了物的有限性,慷慨會迅速帶來物的匱乏,並最終導致夢想的破滅。這就是為什麼童話總是那麼美好,因為它是精神性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泰勒的成功也是烏托邦式的。她維持了一個和平、寬容、有愛的世界。在一個互相撻伐的網絡世界,謾罵與責備是常態,泰勒的這場音樂會卻是基於人性本善的意旨而被創造出來。這就解釋了我看完之後所產生的巨大幸福感。
在她的演唱里,她把觀眾帶入某種劇情當中,一個小鎮姑娘,過着快樂的生活。然後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她也要經歷各種挫折,終於成熟為一個堅強的人。不過,儘管她變了,她竟從始至終都充滿鬥志,而她的笑容又那樣溫和,溫和得像是一個鄰家女孩。她說話的語氣,是謙遜的語氣。說話的內容,是與好友談心的內容。這與我們之前看過的萬世巨星不同。很多人是天生的偶像,比如邁克爾·傑克遜,他是在表演性、某種超能力和黑暗力量控制當中以張揚個性而聞名的。泰勒卻是健康的,她的體力讓她可以唱完連續幾晚每晚三個小時的演唱會,並情緒始終高漲。而她,竟然沒有在這演唱會當中成為明星,卻成了離你最近的凡人。
至暗時刻
不過,要說這場音樂會的成功,始於最初的十分鐘。就像我們經常說的,一部好的作品,僅看它的最初的幾分鐘你就能做出判斷。泰勒的演唱會具有這樣的特質。
讓我來描述一下這十分鐘吧。首先,是泰勒的出場。她太有名了,以至於一出場就讓氣氛達到了高潮。我不清楚有多少人對於高潮的理解。就連尼采也把人生當中的高光時刻比作漆黑無比道路上的一盞盞路燈,走一段才有一個,光彩奪目,是支撐人走下去的希望。但是,高潮是危險的。它當中潛藏着無法被逾越的可能。許多明星毀於這種期待所帶來的壓力。有些人抑鬱了,有些人去自殺,或者去吸毒——承受一種巨大的期待,並不如我們想象當中那樣愉快。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主場優勢。運動員會因為氣場而發揮失常。在這場演唱會上,聽說洛杉磯sofi體育場最多可以容納十萬觀眾,而當晚演出座無虛席。所有人都帶着期待從全世界各地趕往洛杉磯,焦點則僅有一個——泰勒·斯威夫特。
與其說這是一個高光時刻,不如說它是一個至暗時刻。在《至暗時刻》這部電影當中,丘吉爾依靠自己的意志贏得大眾的信賴,帶領英國人民抵抗納粹德國的狂轟濫炸。泰勒要做的,我覺得更難,因為她與觀眾沒有一個類似於丘吉爾和人民那樣共同的目標。然而,泰勒用回歸平凡的方式完成了她的卸任。可以說,在還沒有開始一場演唱會的時候,一種偶像崇拜最先被打破了。她一開口,唱的第一首歌曲,就是《miss americana & the heartbreak prince》,一首講述疲憊明星回到出生小鎮,與舊相識再會的故事。曲風是鄉村曲風,場景是高中返校日皇后步操樂隊。整整前半個小時叫“愛人時代”,泰勒用“我是你的愛人”消融了偶像和粉絲的距離,讓自己重新成為一個如觀眾般平凡的人。這是一種類似於哲學的處理方式,讓一個具體的特殊之“我”變成一般化的抽象之“我”。當一個巨星不再是一個叫做泰勒·斯威夫特的肉體,而是一個平凡的人,一種期待藉助偶像完成神話建構的運動就成了對於自身的關照。她就是我,我對自己的期待不是迷醉的期待,而是平靜而寬容的期待。在這一刻,泰勒與所有人成了一體的。
可以說,整整前三十分鐘,每一首歌曲都暗示着一種代言,暗示着演唱者與觀眾的同等性。她是一個鄰家女孩兒,她開朗,善良,健康,她和你一樣來自小鎮,有相同的畢業晚會,有同樣瑣碎的小煩惱,並都憧憬甜甜的愛情。在前三十分鐘的最後一首歌《lover》當中,這個普通女孩兒獲得了她的愛。這略帶粗糙的美國小鎮生活在鄉村音樂的故事當中呈現出來,但不是《無依之地》那樣空曠寂寥而殘酷的美國曠野,泰勒的小鎮是平靜的小鎮,人人都安居樂業在自己的小世界。不會有人對這樣的幸福感到嫉妒,因為它平凡到你幾乎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達到。這是唾手可得的幸福。
從音樂劇到真的人生
在泰勒成了一個如“我”般的鄰家女孩兒之後,這場演唱會終於開始了它真正的精彩。整場演唱會,就像是一人分飾多角的音樂劇。第一個三十分鐘是一個平凡少女的故事。隨後的幾個主題帶來了一個關於成長的主題。主人公先是經歷了來自於人生的各種挫折,而後就像很多大女主戲那樣,走上了黑化之路。黑化後的霉霉在一個巨型蟒蛇的視覺效果中登場,她穿上了蛇形元素半邊性感黑色套裝,在一個黑色主基調的電子背景下,唱着挑釁、誘惑以及邪惡之歌。
然而一轉眼,她又成了一個叫作“red”時代的22歲小女孩,洋溢着青春。這還不算,在“folklore”時代,泰勒化身為一個創作者,她住在一個林間木屋當中,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一個女作家,創作了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女故事。
不得不說,在這些以泰勒歷年所出專輯組成的一個個時代主題的音樂版塊,她的形象幾乎從未被定義過。她或許愛過別人,並獲得了相等的愛。但她也許被拋棄過,也拋棄過別人。因為在歌里,她只是一個17歲、什麼也不懂的少女,就像拜倫筆下的唐璜,只跟隨愛的感覺在行動,還不懂得愛是什麼。她也可以是一個有才華的女作家,或者一個具有致命誘惑的妖艷蕩婦,一切都跟隨着自己的本心。因為她成功地在觀眾面前讓自己成了每一個一般人,她的舞台就成了一個心理分析展示現場,從光彩奪目到晦暗不明,什麼都可以拿出來說。
但然後,就在整場演唱會過去了三分之二後,大家或許沒有察覺,但可能已經有些疲勞時,泰勒帶來了動感十足的一張叫作“1989”的專輯。這是一個充滿力量感的高潮。這裡的每一首歌曲都節奏極強,讓人亢奮。你會忽然覺得這位女歌手真的充滿了能量,在你情緒低落的時候,在非高潮的時候,她用熱情給了你一個高潮。她將在演唱會最開始就卸下的那個叫做巨星的光環重新戴上,推高了熱浪。從青春般的“red”,到充滿律動感的“1989”,你簡直不能夠再回到演唱會的最開始,那好像是很久遠以前的事,那個基調到現在已經完全變了,這會兒是真正的狂歡。
最後,在夜幕降臨之後,“midnights”來了。她一襲性感的黑色緊身衣,帶有誘惑力,很致命,散發著一個叫做強大自我的完美個體的光芒。而這光芒卻又試圖與你肌膚相親,屬於最私密的二人世界。在這個故事結束之後,你終於獲得了她。一個完整的她。屬於你,也屬於她自己。這真是最完美的結尾。我立刻想到了張國榮曾經唱出的那首《我》,或者是陳奕迅那首《浮誇》,這些歌曲就像泰勒的歌曲和信念一樣,都是讚美自己的。或者說,都是讚美每一個帶有缺陷的自己的,每一個普通之我,都是光彩閃耀之我。
我昨天去看了霉霉的演唱會。作為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我沒法立刻就愛上這個曲風多元、年輕自我的流行音樂家,但是我無法再像剛開始那樣輕易地說出我不知道誰是泰勒·斯威夫特,因為她把她自己就那樣真實地展示出來了。你如果承認一個不完美的你,你就會承認一個同樣不完美的泰勒的存在,她因敢於說出自己的不完美而成了一個萬世巨星,一個盧梭式人物。
作者:劉征
文:劉 征編輯:錢雨彤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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