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龍跟一個朋友講過 :“可能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搖滾樂,就像這個世界不需要矛盾,但矛盾不會停止,就像搖滾樂承載的情緒,永遠不會消失。”
作者 | 傅淼淼
題圖 | 由被訪者提供
梁龍至今記得,有人在二手玫瑰的歌下面留言:“唱的什麼玩意?扯淡呢吧。”一位歌迷前來解釋:“對不起,我們的問題,沒病誰聽二手玫瑰啊?”
有時,梁龍看着台下的觀眾穿着大紅大綠的衣服、披着肚兜、搖着彩扇、晃着大旗,興沖沖地在台下跟着搖頭,沖他吶喊。梁龍覺得台下這些人,活得比他豁達——“他們打扮成這樣,不是為了向誰證明他有多牛、多美,他要的就是這個范兒,不在乎別人怎麼看,用我們東北話講,就是颯,賊啦颯!”
電影《東北告別天團》里,宋曉峰過來跟梁龍打招呼:“哎喲,這不是‘二手月季’嗎?”此後“二手月季”就傳開了,到哪兒都有人管他們叫“二手月季”。此外,電影里還有句台詞:“就這點錢,我們最多唱一宿啊。”之後每次音樂節,梁龍都要被台下樂迷逗上一句:“唱一宿!”
(圖/《東北告別天團》)
“沒點毛病誰看二手玫瑰啊?”“沒十年精神病史聽不了這些歌”,梁龍欣賞這樣的心態,“我出道那個年代,常被人視作異類,但樂迷們不當回事,互稱病友,怎麼瘋怎麼來,很有自嘲精神”。
放在當代互聯網語境下,二手玫瑰所呈現的“瘋癲”與“鬆弛”,似乎格外契合年輕人的精神狀態,也正因如此,二手玫瑰收穫一茬又一茬歌迷的心。前陣子,有位女樂迷跟梁龍說:“我是來幫我女兒轉達喜愛的,她說她特別喜歡梁龍爺爺。”梁龍心想:“媽呀,我都成梁龍爺爺了。”
舞台上的梁龍無疑是光芒四射的,十年前,那場開在北京工體的“搖滾無用”演唱會上,他用驚世駭俗、大膽前衛的表演,完美詮釋了《我要開花》中的那句——“我要開花!我要發芽!我要春風帶雨地嘩啦啦!”
不過,台下的梁龍可沒那麼“嘩啦啦”,甚至會呈現出截然相反的氣質。一哥們跟他感慨:“老梁,我沒想到你台上、台下反差這麼大。”獨處時,梁龍非常安靜,甚至連歌都很少聽,“有時就我乾巴巴在家待一天,一晃神兒天就黑了,不知道尋思了點啥”。有朋友一塊吃飯,點開二手玫瑰的歌,梁龍一邊臉紅一邊撓腦袋,最後說:“要不關了吧,別影響咱們吃飯。”
(圖/《東北告別天團》)
採訪中,當我試圖稱讚他個人的獨特魅力對舞台的加成作用,提到“二手玫瑰的舞台呈現非常棒,有時現場的感染力會遠大於錄音室版本”,沒等我說完,梁龍就開始反思錄音室版本的缺憾,直言的確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梁龍不自戀,但也不會過分假裝謙虛。他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兒,並懂得適時自嘲。
唱搖滾之前,梁龍做過不少工作,住過跑老鼠的地下室,過過每天只靠一斤挂面生活的日子;再之後,他開演唱會、開畫廊、玩當代藝術,後又化身美妝博主,參加各大綜藝;如今,他參演電影,出現在各大電影節,同時也在做編劇和導演。
這是我第二次採訪梁龍,他給我的感覺還是一如既往地爽快,非常坦誠,整個人是完全打開的,不設任何防備。他不喜歡講漂亮的場面話,可在他身上也找不出憤怒,他是平和的,很鬆弛。
(圖/《東北告別天團2》)
能做到這些,對一個入圈20多年的人而言,並不容易。
採訪前,梁龍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沒接任何活動和採訪,原因是覺得自己卡殼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手頭忙的事情差點意思,沒那種破殼的感覺,有可能是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也可能是一堵牆,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停下來,不走了”。
這種做法非常“梁龍”。一直以來,他做所有行為和決策只有一個準則:“我想不想要這個體驗?”
想不明白,就停下;想好了,也不會管別人怎麼看。那些看似天馬行空、百無禁忌的嘗試,實則被梁龍視為不斷拓寬人生維度的遊戲體驗。當下有句網絡流行語——“人生就像遊樂場”,他可能就是用這樣的心態在玩。
《樂隊的夏天》(以下簡稱《樂夏》)第三季中,梁龍最享受的一次表演是《耍猴兒》,這是他幾年前給電影《瘋狂的外星人》寫的歌,歌里唱道:“誰說耍猴滴,他不是藝術家;誰說耍猴滴,他不是國粹啊。”
梁龍說:“這次表演《伎倆》都沒能找到20年前剛登台演出的那種鬆弛感,結果唱《耍猴兒》的時候找着了,太過癮了。”這句歌詞與梁龍對藝術、對人生的看法基本一致,那就是——人耍猴兒,猴兒戲人,大俗大雅本無痕。
以下是梁龍的自述。
搖滾樂是年輕時撿起的
最趁手的工具
《樂夏》第三季參加下來,我跟樂隊成員算是板板正正唱完六個環節,認識一些新朋友、接觸一些新想法,有享受舞台部分,也有一些小遺憾。其實無論是搖滾樂迷,還是樂隊圈子,大家都不再期待第三季能帶來前兩季的新鮮感,但第三季絕對稱不上平淡,每支樂隊都很獨特,有自己的表達,算是比較穩當的一季。
馬東在節目里半開玩笑地說:“《樂夏》之前樂隊沒有這麼忙,如今都是抽空來錄製節目。”這確實是實情,今年大家線下演出檔期都挺滿的。馬東很厲害,通過一檔綜藝節目讓搖滾破了圈,讓更多人關注到樂隊。
翻唱《偶遇》,算是二手玫瑰舒適區外的一次表演,上台前,大家心裡一直在打鼓,其實綵排時,我們五個人一直沒編排到一塊,甚至前采時,看上去都有點蔫。沒想到,上台那一剎那,我們五個人創作的神經,“啪”一下搭上了。表演完,我們都挺滿意的。
(圖/《樂隊的夏天3》)
要說稍微有點遺憾的,那就是《仙兒》。這首歌實在表演太多次了,觀眾也太熟悉了,想改編出新意真挺困難。要按我的個人意思來,其實更想劍走偏鋒,唱幾首沒那麼“二手玫瑰”的歌嘚瑟一下。後來節目組的人找我聊,說在《樂夏》舞台上,留下一首傳唱度最高的經典歌曲很有必要,我就答應了。
但我最遺憾的地方在於,錄製這種競技類綜藝的過程中,我很容易跟着上一首參賽曲目的邏輯走,等回過神來,再一琢磨《仙兒》的改編邏輯,覺得不夠出彩。即便表演過很多次,總還是有改編余地的,如果時間更充裕一點、狀態再放鬆一點,或許能給大家呈現不一樣的《仙兒》。
我其實是一個挺容易緊張的人,尤其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絕對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麼從容。但與此同時,我又特別害怕生活一成不變,總想找點新鮮、刺激。人們總說干一行時間久了,會變得“死豬不怕開水燙”,就是這個道理。隨着年紀的增長,無論是身邊的人還是市場給的反饋,都給我一種相敬如賓的感覺,我其實挺怕這樣。
《樂夏》第一季、第二季都邀請我們了,一開始,我心裡有顧慮,就一直沒來。我的顧慮很簡單:一檔綜藝能給樂隊帶來什麼新變化,能給觀眾帶來什麼新驚喜?後來馬東說服了我,他說:“你沒必要縱向比較《樂夏》三季下來的結果,任何一檔節目,只要你參與了,就會碰撞出火花,自然也會產生新變化,沒必要想那麼多。”於是,我就來了,為此還專門錄了“打臉”視頻。
(圖/微博@二手玫瑰樂隊)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唱的歌有多好聽,剛出道那段時間,有人說:“二手玫瑰唱的那是啥啊?”我也沒啥好反駁的,就像我寫的那句——“大哥你玩搖滾,玩它有啥用?”,這玩意有啥用呢?我也一直沒琢磨明白。後來我跟一個朋友講,可能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搖滾樂,就像這個世界不需要矛盾,但矛盾不會停止,就像搖滾樂承載的情緒,永遠不會消失。
年輕的時候,我需要發泄,需要一個載體來表達情緒,搖滾樂是當時我能撿起的最趁手的工具。我很享受在舞台上的感覺,對我而言,那部分才是最重要的。有人說我有舞台人格,我不否認,我確實會對舞台有非常多設計,包括服裝、妝容、表情,甚至講話的方式,這些全都是舞台的一部分。
獨處時我很少聽歌,有時候我就乾巴巴地在家待一天,一恍神兒,天就黑了,也不知道尋思了點啥。朋友問:“龍哥,咋不放點聲兒聽?”,我才想起來放點歌聽。跟朋友在家吃飯,對方點開二手玫瑰(的歌),哐哐一頓放,我在旁邊,一邊臉紅一邊撓腦袋,最後商量說,咱要不關了吧,別影響吃飯。
我一哥們跟我說:“老梁,我是真沒想到你台上、台下反差這麼大,如此兩極化。台上大紅大綠的,台下不聲不響,擱誰能信啊?”
二手玫瑰演出現場。(圖/被訪者提供)
所有行為和決策只有一個準則
想不想要這個體驗?
接受這次採訪前,我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沒接任何活動和採訪,就是感覺卡殼了,想往前走,推不動。採訪前,我還在樂隊的舞美群里留言:大家已經做了很多努力了,是我的問題,我需要再好好想想。
其實無論是樂隊的舞台設計,還是手中在籌備的電影劇本,它們的血和肉都搭建得差不多了,但我總感覺差點意思,沒有那種破殼的感覺,可能是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也可能是一堵牆,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停下來,不走了。
2023年前半年,我一直忙忙叨叨,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音樂節、錄製綜藝節目。眼下,我想慢一點,想想接下來要做的事。有時走着走着,一件困擾很久的事情,突然就想通了;有時半個月沒摸琴,一拾起來,突然就來了靈感。這都說不準,所以我不着急,沒感覺就先緩一緩。
前兩天,我去了樂隊排練的地下室,24年啊,一眨眼就過去了。二手玫瑰在那間地下室,度過很多個難忘的日夜,每次去都挺有感觸的。我不求人們能一直記得我,倘若人們聊起這個時代都有什麼樣的搖滾樂,能想起有個叫“二手玫瑰”的,跟別的樂隊不太一樣,給人們一些參考和啟發也就足夠了。
(圖/微博@樂隊的夏天)
很多人問我:你怎麼唱着唱着搖滾又去搞美妝了?你不是不願意上綜藝節目嗎?怎麼上了這麼多?你腦子裡一天天地到底在想什麼?咋這麼能“作”啊?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非要給我的行為和決策定一條準則的話,那就是看我想不想要這個體驗。說白了,就是不斷拓寬人生體驗,玩嘛。
我記得很多年前,電視上播電影《大話西遊》,我看了不到3分鐘就關了,心想,這玩意跟1986年版《西遊記》怎麼比?差不多10年過去,我再次看到《大話西遊》,哭得那叫一個稀里嘩啦。當時房間里拉着窗帘,很暗,我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完全共情了電影里的角色,體會到什麼是悲痛欲絕。
我起初也不愛看《奇葩說》,覺得很多辯題都是在扯淡,結果後來,身邊朋友都調侃我:“老梁都把《奇葩說》看包漿了吧?”生活里,沒什麼東西是一成不變的,隨着時間的推移,看待問題的角度也會發生變化。
我不是特別有耐心那種人,有時甚至不能完整看完一本書。有人說我上訪談節目,跟在舞台上的感覺不一樣,覺得我的表達挺耐人尋味。其實我心裡清楚,這說好聽了是接地氣,但其實就是沒辦法用知識濃度更高的方式講出來。
我確實有一些生活層面的經驗積累,但我沒那麼多知識儲備,也不想把它轉換成文學層面的解讀,包括寫歌也是一樣的,我有我自己的方式。人和人對事物的感受是不同的,就像所有人都吃了一樣的大米,有的人細嚼慢咽,而我飛快吞咽,有可能還噎了一下。
人耍猴兒,猴兒戲人
大俗大雅本無痕
曾經,有人在二手玫瑰的歌下面留言,“唱的什麼玩意?扯淡呢吧。”一位歌迷跑來解釋:“對不起,我們的問題,沒病誰聽二手玫瑰啊?”我看完,撲哧一下樂了。
這幫樂迷的心態比我好多了,我在剛出道那個年代,常被人視作旁門左道,可他們完全不當回事,互稱病友,調侃“沒十年精神病史聽不了二手玫瑰”。
如今很多年輕人把參加音樂節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情緒發泄的途徑。發工資了,買張黑膠唱片;有假期了,就出來看場演出,像定期參加一場聚會那樣。他們可能不是沖我,也不是沖二手玫瑰,就是圖自己痛快,聽我在台上唱會兒,跟着蹦會兒,回頭再發個小視頻。
有時候,我在台上演,看着台下樂迷穿着大紅大綠的衣服、披着肚兜、搖着彩扇、晃着大旗,興沖沖在台下跟着搖頭,沖我喊,覺得他們比我豁達多了。他們打扮成這樣,不是為了向誰證明他有多牛、有多美,他要的就是這個范兒,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說,用我們東北話來講,就是颯,賊啦颯!
參演電影《東北告別天團》時,宋曉峰跟我說:“哎喲,這不是‘二手月季’嗎?”之後,樂迷就開始管我叫“二手月季”了。電影里還有一句台詞:“就這點錢,我們最多唱一宿。”後來,一個工作人員跟我說:“龍哥,這視頻在短視頻平台上火了。”我就跟樂迷逗着玩:“今兒最多唱一宿噢。”
(圖/《東北告別天團2》)
前陣子,有個樂迷跑來,幫她女兒轉達對我的喜歡,說女兒特別喜歡梁龍爺爺。我心說,哎媽呀,都成梁龍爺爺了。
我總結自己屬於“懶中求勝”的那種人,就是不會特別逼自己,也沒什麼韌勁兒,甚至稱得上懶散,而且我求的似乎也不是“勝”,只是想做一些自己認為正確的、有意思的事情,要這麼理解的話,算是“懶中求平靜”吧。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挺幸運的,雖然算不上一帆風順,也吃過不少苦,但像我這種依靠個人感受創作和生活的人,總能仰仗腦海中那些“靈光一閃”,寫出一些東西,得到一些賞識,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
最早接觸當代藝術的時候,我看過一個叫《升華》的藝術裝置。一走進畫廊,我就開始繞着樓梯走,一圈又一圈,走到頂,一股巨大的白色煙霧,就那麼一直向上盤旋。我無法忘記那一剎那的感受,感覺自我的某個部分,在那一瞬間被打開了,那是常規生活中很難產生的奇妙感受,讓我想到藝術家白南准那句“藝術就像變魔術”。
(圖/微博@樂隊的夏天)
藝術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空間感很強。我將這些感受寫在歌里、表演在舞台上,後來又發現了電影。電影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充滿了偶然性,一開始,我無非是幫朋友客串幾場戲,寫一些電影OST,後來越來越感受到電影的魅力,相當於又幫我打開一扇門。
很多年前,我在舞台上表演《允許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當時,台下坐着一個挺裝的藝術家,他聽我唱這樣的歌,臉色並不好看,但我感覺賊痛快,就像《皇帝的新衣》故事那樣,戳破虛偽的裝腔。
藝術其實沒什麼高低貴賤,你可以陽春白雪,也可以下里巴人,夠真就行。一直裝,不僅自己累,別人看着也難受,用我朋友母親的微信名字來總結就是:沒必要!
這次《樂夏》,我最享受的舞台表演是《耍猴兒》。說實話,我唱《伎倆》都沒能找到20年前登台時那種鬆弛感,結果唱《耍猴兒》時找着了,挺過癮的。這是幾年前寫給電影《瘋狂的外星人》的歌,當時也傾注了不少心血。歌詞與我對藝術、對人生的看法基本一致——人耍猴兒,猴兒戲人,大俗大雅本無痕。
人們總說東北人幽默,其實我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學會幽默,過去的已經發生了,無法更改,更無法逃避,只能朝前看,但我們可以學着用幽默去化解,別把自己搞得太傷感。
很多樂迷喜歡聽我唱《我要開花》,一到“我要開花!我要發芽!我要春風帶雨的嘩啦啦!”,就跟着大聲唱,這種心態特別好。我還想再加一句,耿軍的電影《東北虎》的推廣曲《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里的一句歌詞——“傷感沒意思!”
校對:賴曉妮,運營:小野,排版:楊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