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太久沒有看到可信的愛情故事了。2021 年上映的《花束般的戀愛》(豆瓣評分 8.6,以下簡稱《花束》),因為翻拍的消息被再度提起,並在社交媒體引發二次創作的熱潮。1991 年開播的《東京愛情故事》(豆瓣評分 9.4,以下簡稱《東愛》),因為被重新引進流媒體平台,讓人在寒冷的冬季鼓起生活的勇氣。
兩部作品的背後,是被稱為“日劇聖手”的編劇坂元裕二。在和導演是枝裕和的對談中,坂元裕二提到了自己看過的一張照片:接吻的男女身後,一輛汽車在燃燒。這讓他意識到“即使是愛情故事,也不是只有男女兩人就能成立的”,還關聯到更廣闊的社會背景。
從《東愛》到《花束》的 30 年,年輕人的愛情形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經歷了與社會流變相輔相成的陣痛。
戀愛也會消費降級
同樣是年輕人的戀愛故事,《東愛》要比《花束》純粹多了。《東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談論愛情,男男女女愛來愛去,不管是悲喜成敗都盡興。短短 30 年過去,《花束》中的愛情卻因為消費主義的侵蝕,變得語焉不詳、面目模糊。
《花束》中堆砌的消費符號,比愛情本身更高調。從匡威帆布鞋、任天堂遊戲機,到押井守的電影、今村夏子的書,貫穿了主角小絹(有村架純 飾)和小麥(菅田將暉 飾)的關係始末。這些消費符號建構了他們對自我價值的認同,也塑造了他們對於理想伴侶的想象。
他們習慣了藉助符號交流,而對彼此真實的感受和想法一無所知。小絹求職受挫時,小麥安慰她面試官肯定看不懂今村夏子的《野餐》,所以不用在意“非我同類”的評價。後來小麥被客戶大罵,小絹也只會用同樣的話術來安慰。這種缺乏同理心的安慰,既無法奏效,又錯失了建立深度鏈接的機會。
與此同時,符號性的認同也是動態和不穩定的。如伊洛思所說,人們會不斷精進品味來實現自我超越,對於理想伴侶的價值評估和選擇也會隨之改變。“雙方如果難以共同參與同一個休閑領域,不能僭占同樣的客體,就會難以組織起親密感,也就難以組織起慾望。”
這種狀況將會導致關係的終結。當小麥因為工作壓力與小絹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馳,他們也就心照不宣地分了手。兩人都沒有試圖衝破符號消費的幻覺,去反思和協調彼此真正的價值衝突。因為在自由市場的消費邏輯下,阻力最小的路徑才是最優選。
伊洛思認為,以逃離關係為主要特徵的“不愛”,反映了資本主義對社會關係的深遠影響。“退出和分手是人們解決無意識的目標衝突、維護自主性和自我價值的辦法。”哪怕為此斬斷對他人的依戀,也在所不惜。分手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包括不知道是什麼問題的問題。
甚至在關係的伊始,人們“已經期望了它們的終結,並以這種態度來密切監控着關係,而這樣就會讓行動者採取風險計算、風險規避等策略,從而導致先發制人地退出關係。”
小絹曾經借最喜歡的意見領袖之口表態:“戀愛就像派對,總有一天會結束。”這不得不讓人想起《東愛》里莉香(鈴木保奈美 飾)的座右銘:“我一直都把每次的戀愛,當作是最後一次。”
從無條件地交付獨立完整的真心,到預支分手、盤算付出、維持收支平衡,坂元裕二筆下的愛情經歷了斷崖式的消費降級。
越自戀,越虛弱
被消費主義重塑的戀愛,最終指向了自我。“行動者把自己的內在性,即他們的主體經驗,當作唯一真實可感的存在位面,讓他們把各種形式的自主、自由和愉悅當作指引內在性的行動指南。”
在哲學家韓炳哲看來,他者本身的消失,是導致愛情危機的關鍵因素。這個過程伴隨着人們對自我的過度關注,也可以說是自戀。與自愛不同,自戀的主體界限是模糊的。就像希臘神話中的水仙花少年,把整個世界都看作自我的倒影。“他者身上的差異性無法被感知和認可,在任何時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
《花束》中小絹和小麥通過對答案獲得的“百分百合拍”的愛情,只是對自我的反覆確認,而沒有對他者的渴望。他們沉溺在舒適、熟悉的安全感中樂此不疲,一旦發現痛苦、陌生和不可控的苗頭,隨時準備抽身離去。他們如此小心翼翼地保衛自我,可他們的自我卻如此虛弱。
莉香喜歡完治,所以願意了解完治的世界。她會興緻勃勃地翻看愛媛縣的照片,聽完治講學生時代的趣事,還着手計划了實地旅行。即便完治未能與她成行,她也一個人堅決地付諸了實踐——走遍愛媛縣的角落,在完治學校的柱子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與完治鄭重告別時,莉香是沒有遺憾的。
實際上,自戀會讓人陷入與世隔絕的孤立境地,為此感到緊張和焦慮,引發韓炳哲所說的“憂鬱症”。功績社會對自我的過度肯定,更是把人馴化成“無所不能”的自我剝削者,加重了憂鬱的癥狀。
愛欲是遊離在績效原則之外的存在,它具備戰勝憂鬱的生命力,因為它的本質是在他者面前承認“無能為力”。“一種衰弱的感覺向墜入愛河的人的心頭襲來,但同時一種變強的感覺接踵而至。”莉香最後承認了自己在完治面前無能為力,但她並未被愛情挫敗,反而變得豐盈。
凋零的是愛的信仰
哲學家吉爾 · 德勒茲說過:“現時代的真相是,我們已不再相信這個世界。我們甚至不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愛情,死亡,好像這些都與我們關係不大。不是我們在拍爛片,而是這個世界看上去就是一部爛片……只有對世界的信仰能重建人及其所見所聞之間的聯繫。電影必須拍下去,但不是拍世界,而是拍對世界的信仰,它是我們僅存的紐帶”。
從《東愛》到《花束》的 30 年,凋零的不只是愛情,更是關於愛的信仰。它的背後有影響社會發生深刻變革的種種動因,也與特定的時代氣息和人們的生存面貌息息相關。
《東愛》誕生的 1991 年,是日本泡沫經濟的最後一抹餘暉。人們依然相信未來會更好,莉香的背包里還裝着“愛與希望”。來東京追夢的年輕人憧憬現代都市愛情,甘願奉獻出工作之餘的所有閑暇來熱戀,拒絕得過且過。
如果用坂元裕二擅長的花語作比喻,《東愛》的象徵是莉香買回家悉心栽種的仙人球,花語是“不會枯萎的愛”;《花束》里的愛是保鮮期最多只有一周的、經過商業包裝的花束,無根且速朽。然而對現今的年輕人來說,不管愛情是否還純粹,能綻放一時就足夠。
坂元裕二懂得量體裁衣的道理,他精準地捕捉並呈現了這種信仰的衰敗,引起年輕人的共鳴。“能讓 10 分快樂的人變得 100 分快樂的作品有很多,但我希望負數的人至少能回到 0,哪怕有 -3 或者 -5 也可以。”
一腔孤勇的 100 分的莉香,似乎永遠留在了上個世紀。新世紀的人們渴望愛但不再相信愛,更沒有能量去實踐愛。這裡的愛不僅限於愛情,而是各種形式的親密關係。隨着越來越多的私人領域被同化和侵佔,愛不再是我們抵抗社會現實的堡壘,反而退化成一種古老的信仰。
它會和玄學等傳統的神秘主義因素一樣,迎來複魅的一天嗎?沒有人可以狠得下心,給出否定的答案。因為人是在與他人的聯繫中生存的生物,身為悲觀主義者的木心也堅信,“最後起作用的還是愛”。
參考資料:
1.《愛的終結》丨伊娃 · 伊洛思
2.《愛欲之死》丨韓炳哲
3. 職業人的作風:致艱難生存的你 - 編劇坂元裕二丨 NHK
4.『三度目の殺人』是枝監督が、坂本『それでも、生きてゆく』から得た影響とは?丨世界といまを考える1
5. 情感的心靈捕手坂元裕二丨庫索
6. 專訪坂元裕二:我已經 54 歲了,還是最愛寫愛情劇丨庫索
7.《花束般的戀愛》:一場符號消費背景下的愛情悲劇丨蔡逸宸
撰文:布里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花束般的戀愛》《東京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