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我也想聊聊國產武俠老電影。在“武俠”這個話題中,少了華人世界任何一塊,都是不完整的。
國產武俠電影,拍了很多,經典卻不多。比起燦若星辰的邵氏武俠,中國國產武俠起步較晚,又遲遲未能形成一套屬於自己的美學體系,大多數,不是生硬模仿着港台電影,就是生拉硬扯,胡編亂造,不知所云。
個人較為喜歡的幾部武俠老電影:《雙旗鎮刀客》、《黃河大俠》、《天地英雄》、《東歸英雄傳》、《悲情布魯克》。或許有時間可以出一個簡集介紹它們。
“平沙萬里,烽火黃昏”——塑造唐代武士群像的2003年何平電影《天地英雄》
在這當中,有一個名字十分響亮,他本人也對武俠電影這一類型十分關注,作為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人物,獲得最多榮寵,也承擔最多毀譽,這個名字,就是張藝謀。
張藝謀一生參與過的三十部左右的電影中,武俠電影有四部,《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影》、《十面埋伏》,如果再算上《古今大戰秦俑情》和《三槍拍案驚奇》,大概稱得上第五代電影人中最多的一位。尤其是在武俠電影整體式微的今天依然執着於武俠電影,只能說是“情懷”了(就像侯孝賢)。不幸的是從他的《英雄》一群黑衣秦兵整齊劃一跺着兵器吼着“大風”、“大風”以及“殺不殺?”開始,年紀尚小的我產生了強烈的心理排斥反應,再加上周圍人都津津樂道只有我全程懵逼甚至當時不由懷疑自己審美是不是有問題的2008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從此就對張藝謀免了疫。他的名字成了避雷針,於我絕緣。
但今天我要談的電影,卻和張藝謀有關,那就是1997年香港永盛電影製作公司與天津電影製片廠合拍的《龍城正月》。由張藝謀監製,和張藝謀早期以副導演形式有過多部合作的楊鳳良導演。當時,中國電影的大片時代還未到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幸好幸好),對於電影的風格、節奏、故事的框架大概導演都可以更為任性。再加上20年前遠遠更為寬鬆的審查制度,使得這部《龍城正月》成為了張藝謀有關的系列武俠電影中,我唯一能看得下去的一部。
而且,我個人也深深地感覺,比起之後在大片時代削尖了腦袋要迎合觀眾賺錢的導演個人而言,《龍城正月》的冷靜、壓抑和剋制,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寶貴的氣質。(雖然壓抑的背後,往往就是另一個極端:扭曲與病態。)
《龍城正月》的故事非常非常簡單:復仇和暗殺。相比起張藝謀的宏大敘事,講述家國大道理,或許《龍城正月》勝就勝在它的沒有野心,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張藝謀所最為熱愛的黃土地、紅裙衫、冷硬黑色、陽剛、暴力的男性和眼神迷濛內心放浪的女人一笑一顰一次蹙眉上。這很容易讓人回想起楊鳳良和張藝謀合導的《菊豆》,也會引出《紅高粱》或者《大紅燈籠高高掛》這些早期中國電影經典。張藝謀代表的那一批導演人,內心似乎對此有着非常強大的感受力。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將其稱之為原欲——來自於永恆的性、權力與暴力。
當然,至少一半的藝術作品都會牽涉到性、權力和暴力,只是一旦將鏡頭對準黃土地,那些內心越是張揚的慾望,表面上便似乎越不動聲色。張藝謀這一代中國導演很少像推崇暴力美學的老邵氏一樣四處揮灑着血漿,掄着精心設計的兵器,渲染着英雄豪情,唯恐不刺激屏幕前一眾傻白甜的粗大的神經。內地電影里,即使一盞燈籠一頓火鍋一聲槍響甚至一尊佛像……所有的意象都會在有意無意之間指向歷史隱喻和文化根性一般的性、權力與暴力——難怪堅持這一套美學的張藝謀,早期電影能頻頻獲獎。
或許這份性和暴力早已滲透進他們骨髓之中,成為他們看待整個世界的唯一視野。
暴力世界的永遠召喚……
只是這個關於性和暴力的故事,貫徹得卻實在不夠徹底。
首先,這個故事的主角是個女人。男人往往天生是性和暴力的主角,女人卻不是,她需要更強烈的動機才足以放棄情感。即使是在重視倫理綱常的東亞文化中天然具有合法性的血親復仇,對女人而言,動力似乎也不那麼充分,更容易沾上愛,也就更不容易成功。所以武俠電影中的復仇者雖多是男性(偶爾有幾個女性,也必須首先捨棄女人的身份,例如《修羅雪姬》)。更何況70年代以前出生的男性,基本上極難容得下能獨立思考、抉擇的女性,只怕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一個把最基本的感情都捨棄掉的女性,所以在他們的電影中,女人從來只是男人性與暴力世界中一把點燃原欲的火焰,燃料還是男人自己旺盛的荷爾蒙。明明有着一家滅門之仇,不惜賣身殞命也要報仇的姜蘭娟,在短短十幾天內就對仇人的妻兒起了惻隱之心,更在大仇未報之前先莫名牽扯進感情債之中,讓人懷疑之前九年她到底在堅持什麼,這份足以讓她賣身的仇恨究竟於她意味着什麼。最終獨自一人走進殺戮場的男人也只剩下了原始的性驅動力:無論是李清陽為了一個女人廢了自己武功又殺了她也好,還是從不近女色的自我閹割狀態又莫名其妙愛上女主角也好——女人成就着男人,給這團性和暴力的火焰一點明亮的色彩,卻從來沒有真實的溫度。
黃土地的底色,交織着男女之間的慾火,
仇恨於是顯得無足輕重,不合時宜。
再來說說復仇,一個如此需要強大意志力堅持到底的主題,莫名卻中途替換,變成了愛情:殺手和委託者的愛。愛情和復仇是不能兼容的,多少邵氏電影就很聰明的讓復仇者死了老婆或者丈夫,甚至他們復仇的對象就是自己情人。因為誰都知道人性本身更容易渴望愛而不是恨,所以古龍才會寫《多情環》——復仇途中如果不想殺你的仇人了怎麼辦?快意恩仇實在是江湖人的嚮往,但一定得隔着遙遠的距離,一旦人靠得太近,你很容易就理解了他,感同身受了他的感受,需要着他的需求,由憐憫到憐惜,最後索性愛上了他——愛比恨容易,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這樣。這是人類的可愛之處,但這樣的電影還有何意味?心裡沒有恨,復仇就成了泡影。於是乎,這個故事在最後十分鐘前的所有都太順理成章了,順理成章得一點懸念都沒有。
充滿血腥的黃土地,真的不適合熱淚盈眶,嘰嘰歪歪。
瞠目結束的更在後面,結局倒不順理成章了,可這結局給了我最大的錯愕。原來,殺人不眨眼的仇人實際上早有悔改之心,所以一直試探容忍着姜蘭娟和李清陽,即使他們殺了自己的兒子,他也選擇原諒和成全……當看着毫無CP感的尤勇和吳倩蓮遠去的背影,我那個擦簡直已經到了嘴邊,這是少有的出乎我意料卻讓我噁心的結局了。忙着招兵買馬到處稱王稱霸搶地盤的劊子手居然也會生出懺悔之心?那還不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邊殺戮一邊做法事的人固然有,那也是在和自己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若真是殺到自己頭上,還想着和解,這份天真,與其說好笑,更不如說,讓人恐懼——待宰的豬羊居然幻想着和屠殺者和解,居然會幻想屠殺者會放下屠刀?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什麼腦殘編劇會把仇人寫得窮凶極惡還會懺悔……
和張藝謀那一帶導演人近年來似乎總有走不出的困境一樣,他的風格,已經越來越曖昧,他的邏輯,也越來越混亂。現實中犯下越多殺戮沾上越多鮮血的人,往往越不可能懺悔,他們往往早已為自己的殺戮找好了充分的理由,他們自己和身邊的人甚至那些是被他殺害的人,也會充分認同這一理由的“偉光正”。指望施暴者屠殺者良心發現——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局,這真是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結局。
聯繫張藝謀的價值觀,覺得他一貫如此,如果不幻想着施暴者還有一絲人性,豬羊的希望又在哪裡?畢竟只是豬羊啊 ,既無能力,也無意願成為比豬羊高等的生物,如果不自我臆想,自我犧牲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有光明一面的,如何還能麻痹自己活下去?——請原諒我的刻薄。
“我已經是騎虎難下了,你們應該去過另一種日子”……
我一口老血真是要噴屏了。
只有香港演員,從頭到尾面癱臉的吳倩蓮,給了這部劇一種黃土地上長不出來的決然和清冷,那典雅凌冽的書卷氣息,屬於陰鬱灰霾新舊衝撞十里洋場的灰藍與灰綠,卻出離於電影中那片滿是暴力的永遠被記憶拖累的紅、黃、黑,所以總是疏離。只是這疏離的氣質,沉澱下來,出乎意料的讓人難忘:你說不上她好,就是徒惹牽絆,又不知道應該怎麼尋找詞語誇讚她。
吳倩蓮或許在日常生活中沒有化妝時只是一個普通女人
但在熒屏上,她就美得既清淡又驚心。
這是中國女演員詮釋“氣韻”最生動的例子之一。
所幸吳倩蓮不是姜蘭娟,她始終還是吳倩蓮,即使拿了姜蘭娟人設。在她的背後,影綽綽的是一片李清陽熊金彪們永遠都無法染指的世界,他們可以理解黃土地土生土長的姜蘭娟,卻理解不了現代文明中長大的吳倩蓮,那麼神秘,那麼清新,那麼恬淡、那麼優雅,並非美得驚艷,但那神韻是他們一生也可能碰不到觸不着的。黃土地上長大的姜蘭娟固然可以很美,但對手上沾滿血腥的劊子手而言,永遠不能如吳倩蓮那麼吸引力。
吳倩蓮的清冷疏離,和寫滿暴力史的黃土地是不兼容的。
感謝吳倩蓮,她的氣質給了男主角愛上她的理由,也給了故事進行下去的最大邏輯。若是那高傲絕俗的氣質少了一點半點,都很難想象為什麼一個從曾經“被女人傷了”“不近女色”,傳說中性情冷硬殘忍的殺手,怎麼在短短几天內就能動了真情,就能把“我非把你睡了不可”掛在嘴邊。如果說這個復仇的故事到最後一切都陷入了錯位,那麼,唯有吳倩蓮與姜蘭娟的錯位成全了《龍城正月》。
不得不承認,對冷靜克制的攝影風格的迷戀,以及電影對北方那曾經具有原始慾望和根性的土地充滿情感的展現,依然是這一類電影讓我看下去的原因。但主題上的硬傷卻更不能靠審美特質掩蓋,難以為繼的,是整個中國武俠電影——我們究竟選擇一種怎麼樣的態度面對世界,面對自己,面對暴力和強權?
這依然是一個需要武俠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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