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噪音》顏峻 外文出版社
“遠方的天空總是那麼藍,我卻藏在潮濕的角落裡,生活好比那黑夜裡漫長的路,走過的人他從不說出來……”初次聽到野孩子樂隊這首《生活在地下》時,我已和大多數人一樣,邁入了互聯網時代,平時聽音樂的常用介質,從磁帶、cd慢慢過渡到了mp3。在互聯網海量的音樂資源中,能夠抓住耳朵讓人循環播放的歌曲其實並不多,但我記得《生活在地下》就是其中一首。憂傷低徊的旋律、沉鬱復沓的歌詞、無比動人的吟唱表達出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及本世紀初期那批地下音樂工作者在“北漂”生活中的辛酸與迷惘。
“地下”,對於那一時期絕大多數中國搖滾樂手們來說,就是生活狀態與音樂形式的雙重描述,他們不僅長年租住在北京陰暗的地下室里,而且音樂作品也無法得到主流唱片市場的認可與推廣。或許,新一代的年輕人已經很難理解發生在上個世紀末的這些音樂場景,畢竟時代急速翻轉,如今通過綜藝節目和各大音樂節對搖滾樂建立認知的聽眾,當然難以想象20多年前,最真實的搖滾音樂製造者們如何窮困潦倒?
位於北京西北郊的樹村曾以聚居來自各地的搖滾樂手而著名。2000年10月14日晚,北京五道口開心樂園酒吧的搖滾演出開始前,一位名叫顏峻的樂評人率先登台發表了一份針對香港電影《北京樂與路》的聲明。這份被稱為《樹村聲明》的材料由顏峻起草,主要表達了對《北京樂與路》膚淺、獵奇的商業化傾向的憤怒與抵制,獲得了當時北京眾多地下搖滾樂隊的簽名支持。顏峻在《樹村聲明》中如此談論“地下”:
關於地下樂隊和地下搖滾,我們想說的是,沒有人強迫我們接受對這種生活方式的愛好,也沒有人誘惑我們選擇這樣的物質環境:我們希望清醒地認識今天和未來的一切,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地下搖滾不只是穿着打扮和音樂形式,也不只是窮困和憤怒,它是經過思考和決斷,對音樂和音樂背後的態度有自己想法的音樂,它的潮流和創新,都來自本能的需要。我們希望改善生活條件,也期待着自己的傳播、銷售和商業操作,但我們做人和做音樂的最大樂趣在於,儘可能爭取最大限度的自由,尤其是思想和精神上的自由。
之所以要整段引用來自20多年前的原始文獻,是為重現北京當年粗糲、堅硬的地下音樂場景。那是中國搖滾樂自誕生以來的草莽時代,充滿力比多的吶喊、呻吟和喘息,無數懷揣自由藝術夢想的年輕人來到首都,自願成為在地下運行奔突的地火,以青春和噪音作為燃料,在小眾音樂的版圖上積蓄起未來無法忽視的巨大能量。幸好,他們擁有顏峻這樣的文字記錄者。
前互聯網時代的音樂資訊獲取方式除了廣播、電視節目之外,基本就剩下專門的音樂期刊,比如上海的《音像世界》、廣州的《音樂天堂》、石家莊的《通俗歌曲》《我愛搖滾樂》等。在中國大陸資訊流通相對閉塞的年代,這些雜誌推介的歐美及本土搖滾音樂哺育滋養了一代搖滾音樂愛好者,而活躍於這些雜誌上的主力軍就是以顏峻為代表的國內最早一批獨立樂評人,他們的審美直覺和音樂品位直接會影響樂迷受眾的“淘碟”目標。至今我仍十分懷念中學時代放學後的“淘碟”時光,那時除了家以外,我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遍及城市各個角落的大小音像店,在逡巡碟架或裝滿唱片的紙箱盒時一旦發現雜誌上介紹過而自己還沒聽過的樂隊唱片,便如獲至寶地買回家中,迫不及待地戴上耳機,沉浸於嶄新的聆聽體驗。
《內心的噪音》(外文出版社2001年版)是顏峻出版的第一本相對正式的樂評集,當年同屬一個系列的還有其他兩位知名樂評人的著作——郝舫《比零還少:探訪歐美先鋒音樂的異端禁地》,李皖《李皖的耳朵:觸摸流行音樂的隱秘脈絡》。20多年後再讀顏峻這些富有時代氣息的樂評,儘管文字質感和此書使用的廉價紙張一樣,讓人覺得輕佻隨意,但它對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地下音樂場景的珍貴記錄卻無可替代,極具檔案價值。王凡、王磊、左小祖咒、胡嗎個、朱芳瓊、張淺潛、舌頭樂隊、蒼蠅樂隊、野孩子樂隊……書中點評過的這些歌手和樂隊當年都是中國地下音樂場景中新鮮血液,現在他們中間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退居幕後,有的人銷聲匿跡,命運不盡相同。
作為中國地下搖滾文化的深度參與者和見證者,顏峻的書寫風格混合著詩人囈語和知識分子的戲謔精神,他以外省、地下、邊緣的身份自居,反抗搖滾文化中心權力建制以及流行唱片工業的宰割,並對上一代搖滾前輩們的行事作風報以辛辣嘲諷:“算了,關於那些理想主義的、死磕的前輩們,我們能看得見的只是他們排好了座次,在金字塔上,以人緣、資歷、速度、主義、風格和出場費的螺釘擰緊了體制……他們用搖滾樂來反對壓抑的社會,並奢談自由表達與可能的生活,反對未遂,反而又建立了搖滾王國,把社會與人生的束縛機制引進到慘淡的中國搖滾場景之中。”這樣的表述,實際與中國當代詩歌史上第三代詩人喊出的“pass北島”有異曲同工之效。
當昔日的地下“新聲”蛻變為今日的搖滾偶像,過去有形的敵人化身為無孔不入的商業資本,考驗藝術家們內心修鍊與自由意志的時刻才真正來臨。其實顏峻在上個世紀末早已預言:“今天粗糙的地下音樂終將被商業機制看中,予以包裝和熱炒,他們中會有明星的出現,在那一天,只有創造的本能和自由的天性讓他們分化,一部分加入苦盡甘來的偶像殿堂,另一部分,則依然驕傲地做着地下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