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的廢與立,王家衛與金宇澄的“響”與“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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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弄潮兒女們攪動風雲,花團錦簇。可是風雲過後也有黯然的離場,花團之下藏着傷人的根刺。雖然結局未知,但據玲子的退去、汪小姐的失落來看,寶總與李李之間的故事,恐怕也會如波德萊爾所寫:“在霧海之中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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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版《繁花》來自金宇澄的同名小說。按照王家衛的習慣,電視劇改編勢必涉及到對原著的“廢立”。那麼,他廢棄了什麼,又存留了什麼?

金宇澄不聚焦一人一事,敘述橫跨30年。

王家衛要想從中掀起“軟紅十丈,萬花如海”,需捕捉一位關鍵角色,由他發興,也從他落幕。最合適的只能是阿寶。因為原著,只有他的稱呼變了:從1960年代的阿寶,變身為1990年代的寶總。

故事始於一場車禍。胡歌飾演的寶總,風度翩翩,派頭十足,卻飛來橫禍。尋找車禍之肇因,便能以懸疑筆法,追索一代傳奇的發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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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阿寶野心勃勃,拜師爺叔,過人品、膽識與派頭三關。然後西裝上身,既名且貴。一入股市,大殺四方。乘改革開放之風,借上海騰興之利,阿寶一躍而成黃河路上叱吒風雲的寶總。

十里洋場,免不得勾心鬥角。寶總登高,為人所忌,使他陷入情義與離席的兩難抉擇。他暫退股市,專註外貿。車禍不過是這場風波的一個後遺症。

外貿場上,他擊退競爭對手,操縱地方三羊牌t恤成為國民大品牌,賺得盆滿缽滿。

可他心裡,仍有遺憾,一是股市上,被地方強龍壓了一頭;另一個則是情感上,雖然左右逢源,七花八花,背後卻是某種隱秘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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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這種“缺失”敘事的,是三位美眸善睞、性格迥異的女性角色。

在外貿公司上班的汪小姐,由唐嫣飾演。她風風火火,率真直爽,是寶總事業的得力助手。她的愛,在行動,在語言,處處維護,不顧生死。形似女朋友,可他們也只到友情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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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賢路開餐廳的玲子,由馬伊琍飾演。她八面玲瓏,處變不驚,總是精打細算,甚至有一點嬌艷的“奸詐”。她對寶總,一味索取,像家裡掌財的太太。她想與寶總平分秋色,卻也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寶總優選,猝然離去,不留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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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降黃河路開飯店的李李,由辛芷蕾飾演。她耀眼奪目,沉穩中帶着刀鋒,狡黠中帶着霸氣,與寶總各佔山頭,亦敵亦友。兩人雖未有明確的情愫,但一顰一笑間,卻有惺惺相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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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女子,全部脫胎於原著。王家衛取人名、來歷及部分人物關係,轉手按自己的筆法,讓她們與寶總滋蔓出不同情緒,由此鋪展開一出魂銷骨蝕卧虎藏龍的上海戲劇。

主角表面上是寶總,實則是上海。三名女子,一個外灘,一個黃河路,一個進賢路,遊走在三個地方之間的寶總,於紙醉金迷間錙銖必爭,有情卻不留情,“滿身糊塗賬神鬼難清”。加上杜鵑飾演的雪芝,游本昌的爺叔,董勇的范總等,芸芸眾生,十里繁花,聲色犬馬,成就一幅如夢的“上海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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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據王家衛微博

王家衛鏡頭下的角色,就是取金宇澄的種子,開自己的花,頗有玩世的況味。實則,劇版影像和劇情的拼接方式,即王家衛的敘事風格,和金宇澄更為相似。

原著雖涉時代、歷史,場景、動作卻很局限。整部小說是“說”出來和“吃”出來的,並無夸誕的際遇與雄闊的激情,有的只是瑣碎、市井、邪僻的生活點滴,像一場延綿不絕的流水席,你方登場,挑動筷子,閑談人世,而後離席,改換他人,循環往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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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劇版,看似一舉一動涌動着傳奇的色彩,劇情亦是大開大合,悲欣交集,然而,它的語法,還是逃不開“說”和“吃”。

劇情每逢大時代和大歷史,王家衛就使用蒙太奇,一組快速剪切的鏡頭,配上寶總旁白,快速略過;他意不在此,而在凝視人物的對話。

阿寶到寶總的蛻變,金鳳凰退場,李李遠赴上海之前的破碎,玲子的離去和汪小姐的絕望,幾乎全是靠對話來鋪墊完成;這些對話的發生地,只是西裝店、汽車后座、海岸一角、飯館一隅,世情輪轉,彷彿只在一張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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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齡飾金鳳凰

至於吃,更是不言而喻,寶總和汪小姐,對應排骨年糕;寶總和玲子,對應一碗泡飯;寶總和李李,則是大王蛇。余則,魏總、范總等都對應着“吃”,哪怕出場不長的小寧波,也有一根碩大的火腿來呼應角色。

王家衛眼裡的飲食,就是男女。一張飯桌,便寫盡風情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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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和飯桌的敘事骨架,或許是王家衛一以貫之的創作手法;但不能否認,金宇澄正是靠沙發和飯桌,借口語和食慾,來完成對上海的測繪。

可以說,王家衛取了金宇澄的人名來歷,及故事營造方式,這便是他的存留。

在最新播出的劇集中,出現了杜鵑飾演的雪芝。她和年輕時的阿寶,情投意合,後隨父母去港,多年後歸來。見阿寶混得一般,語言間,不見舊日情意。阿寶賭咒,十年內混出名堂,要勝她一籌。這才有了他的拜師、從商,化蛟成龍。

劇中提到,雪芝到香港後,改了一個英文名“蓓蒂”。事實上,蓓蒂確有其人,她是阿寶鄰居,初戀,和唯一的舊夢。面對雪芝,阿寶不願承認她的英文名。這種態度,也是王家衛創作的象徵:他捨去了寫有蓓蒂其人其事的單數章節,即寫上世紀60到70年代的舊事;只保留了雙數章節,即上世紀90年代的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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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像是《繁花》撕去一半。但王家衛有撕書的權利。對書粉來說,是個憾事;對劇迷來說,或許不然。專註一個時代,可以更為聚焦人物的成長與關係的演變。王家衛想要的是定格的《清明上河圖》,不是如月曆般厚重的風俗連環畫。

只是在這幅圖中,他還捨去了兩個重要角色,滬生和小毛。與阿寶不同,滬生出身幹部家庭,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小毛父母則是工人。三人身份、興趣、經歷、階層有別,卻走到一起,成為朋友,從1960年代到1990年代,事殊事異,人情冷暖,關於上海的一切躍然紙上。

金宇澄不薄不偏,靠渾厚的筆力和超乎尋常的經驗,將一切攮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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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上海,金宇澄,圖據視覺中國

相較而言,劇版《繁花》有霓虹燈下的人生如夢,卻完全捨棄了燈影處,上海的另一面。王家衛剔除滬生和小毛,只留寶總,這種創作視角等同於取消了市井、背陰,只留燈酒、盛世與傳奇。無怪乎有觀眾認為,劇版是一出上海灘版的“了不起的蓋茨比”。

事實上,一個完整的上海,遠不只是王家衛眼裡的景色,還應有木心《上海賦》中的某些篇章,“望之黝黑而蠕動,森然無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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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作品《哥倫比亞的倒影》,《上海賦》出自其中

除此之外,王家衛對已有劇版人物的改編,也耐人尋味。

以汪小姐為例,原著中,她和寶總有過短暫生意來往。見寶總對自己無意,便轉投他處。她丈夫是公職人員,兩人育有一個孩子。她想再生一個,遂與丈夫假離婚。在一次酒席上,她借醉與徐總發生關係,事後懷孕。假離婚變成真離婚;最可悲的是,她懷的是一個雙頭怪胎。

原著充滿了汪小姐式的“不正確”。它的骨節是邪僻的,養分是低俗的,聲音是褻玩的,是慾念的成與敗,壞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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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劇版,汪小姐是純真的、熱血的、相當正確的,她的濾鏡像初戀,而非世俗的婦人;她的慾望乾淨得不惹塵埃,她所在的公司“有直無曲”,一切種種,交由金黃燈光遮蔽一切,華麗鋪排充斥屏幕,繁複景象吞噬萬物,像一個精心製造的萬花筒,搖曳多姿的海市蜃樓,夢幻十足的煙火大秀。

只有風雲,沒有風雲過後的黝黑。雖然劇集未到結局,或許在尾聲中,我們也能看到開敗的繁花。但原著中所觸及的,開敗的遠不止是繁花,還有野花……但王家衛獨取一枝一葉。

可以嗎?當然可以。遺憾嗎?確實遺憾。

金宇澄愛用“不響”。《繁花》中“不響”二字,出現1300多次。不響,是人物的沉默,對話的停頓,更是情緒的波動和微弱的抗議。敘事進行中,每遇到阻礙,便有人“不響”,以示不忍、不甘、不忿、不平。正是在上千處“不響”中,金宇澄埋伏下了比“響”更為複雜豐盈的人情世態。

王家衛的改編,偶爾也出現“不響”,但整體還是過於“響”,響得噼里啪啦,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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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王家衛,圖據視覺中國

進賢路的玲子,語速之快,猶如子彈,總是在與寶總鬥嘴爭鋒;外灘上的汪小姐,語速不亞於玲子,嘰里呱啦,如同列車,總在軌道上疾馳;至於黃河路的李李,她是梟雄式的老闆娘,話不多,但貴在有力,一字千鈞,如雷貫耳;以及黃河路上,以范湉湉飾演的另一飯店老闆娘和董勇飾演的紡織廠老闆,嘴皮子像上了發條,片刻不停,說話近乎吵架,有時過於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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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據范湉湉微博

胡歌曾如饑似渴地閱讀《繁花》。他在採訪中坦言,“它補充了我對1960年代的認知拼圖,也補齊了我對1990年代的記憶拼圖。”在他看來,劇里的色彩、節奏、狀態,與他對那個時代的感受、對黃河路的記憶是統一的:亢奮,飽滿,激昂。

王家衛亦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稱《繁花》補白了他1960年代來香港後的上海面貌。在《花樣年華》《2046》中都有上海的影子。一位有上海情節的著名導演,鍾情於描摹上海世情最好的作品之一的《繁花》,實在是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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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劇照

他拒絕原著的“不響”,改用興興轟轟的“響”,大概上海在他的印象中,便是這樣。

這是王家衛認知的上海。他用自己慣有的鏡頭語言,如人物旁白、阻擋攝影、金黃燈光、抽幀近景等方式,將每一個人物、每一個場景都拍得風姿綽約,情韻綿綿。這是他的審美和功夫,是他的記憶與書寫,是他獨一無二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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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王家衛和金宇澄都在做一件事:用一輩子寫一本只有自己能寫的書。他們的語法是統一的。現下的褒貶不一,不過是一時笑罵。他們在完成自己。作為觀眾,我們“響”與“不響”,隨心隨喜就好。

文/李瑞峰 編輯 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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