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的法国新片《过季》,最近终于能看到。有人把它定义为婚外情的故事,这显然是浅薄的。两个十几年前分手的旧情人,在海边小镇偶遇,一个已经成为大明星,另一个也有了稳定的家庭。海风吹拂,他们望向对方开始起皱的皮肤、微白的鬓角,看见的,一定不是一段轻浮的艳遇。
南宋词人姜夔暮年时写过,“少年情事老来悲”。
不是过去的情感本身悲伤,而是老来的生活,积蓄了太多无处倾诉、无人理解也无人在意的孤独和遗憾,于是蓦然重逢过去的爱人,失去的遗憾和渴望被抚慰的欲望同时涌动,让人格外伤怀。
但《过季》的好,就在于它既对这孤独、失意、渴望有细腻的描摹,却没有让这种情肠泛滥,它让一场重逢,成为关于过去的告解、关于自我的审视,也是一场迟到的告别仪式。
马修是电影明星,他原本计划最近参演舞台剧,宣传已经铺天盖地,但他不堪现场演出的压力,落荒而逃。逃到一个海边小镇,试图通过躲避人群和“水疗”抚慰自己的恐惧、挫败和脆弱。到处都是想和他合影的人,翻开杂志也都是关于他如何勇敢走向舞台的专访,但他真正的感受不知向谁诉说。
他打电话给妻子试图倾诉,理智聪慧的妻子告诉他:“事情已经解决,你会赔偿他们损失,以后别做舞台剧就好,继续拍电影。至于你的内心感受,不重要。”他只能偷偷地哭,对自己的失望堆积到独自崩溃。一个人捏着房门把手打开又关,关上又开,面无表情。
中年人无奈的一大现实,便是那条满是热情与向往的道路上,只剩下理智、计算、投入产出比的回响,镜中人似乎只剩躯壳。
爱丽丝是位钢琴老师,15年前被马修突然分手所重创,患上抑郁症,由此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在她心里,过去的那段关系中,她是被轻视的、可怜的、无足轻重的。温柔的她内心一直渴望能与马修有一场真正的告别,于是在知道马修造访她生活的小镇后,主动联系了他。
旧情人之间的吸引力依然存在,哪怕刚见面时俩人似乎都想当个尽职的老朋友,留在体面的界限内。但爱意一旦被唤醒,对温柔和爱的需求就开始汩汩流淌,俩人见了又见,约了又约,聊近况,聊15年的生活,聊过去的改变,不断试着提起过去生活中的细节以拉近彼此的距离。在银白色的寒冷海边,他们消除误会、加深了解。
爱丽丝邀请马修参加她老年朋友的婚礼——这位老年朋友在为家庭付出一生后,终于决定遵从内心,与同性爱人组成新的家庭。俩人在他人勇气的鼓励下,终于爱意重燃。
爱情能带来最好的感受是什么?
也许,就是感受到在一个人眼中,原来你是那么好。爱人专注的凝视和倾听,让脆弱、懦弱和恐惧,不必再躲躲藏藏。偷偷藏在手机里的作品,也有人专注聆听、真心赞美。这爱,会让你不自觉地想去成为更好的人,也让你更有勇气面对苍白的现实。哪怕是一段错误的爱。
马修终于能勇敢面对因害怕不够好、害怕令人失望而逃出舞台剧。而爱丽丝终于有机会修补15年前的伤痛——她得到了道歉,也拥有了一个好好的告别。也许,未来她也会有勇气离开这小镇,带着她手机里的曲子回到巴黎。
她在马修的光环里,看不清自己才是真正勇敢的那一个。当年承受了突如其来的离别,如今又主动为这段关系画上句号,结束自己的遗憾。也正因她的坚毅,这个故事才没有滑向软弱的自怜、泛滥的自恋。
但是啊,再真诚的爱情,也难免有残酷的那一面。
就像爱丽丝抱怨的——“你最后还是会走。你拿走一切,然后抛弃它,回到你的生活里。反正你的生活很容易。”他们能彼此理解、相互欣赏,甚至深深吸引,但的确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爱丽丝的温良,撑不住马修的野心。无论何时相遇、重逢,哪怕再重逢,都只能短暂取暖,然后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对比好莱坞,法国爱情电影一直有个很值得说道的优点:不避讳地呈现情感关系的真实与复杂。它不会描绘童话故事,反而对爱情中真实的灰色地带巨细靡遗:走神、出错、后悔、遗憾,混乱、迷茫,甚至残忍。候麦《春天的故事》是这样,《所言所行》是这样,《祖与占》也是这样。人性是如此复杂多面,与其幻想童话的存在,不如把现实摊开来,好好看一看。
于是,在这类电影中,会经常出现心智真正成熟的女性,她们不咋咋呼呼,或者用西装、高跟鞋和名包来表演成功,但她们对于选择、对于自身的所求、对于自身处境的接纳,都相当爽快利落。就像这部影片中阿尔芭·罗尔瓦赫尔扮演的爱丽丝,她毫无武装、一片赤诚、思想成熟、行动果断,哪怕只能短暂拥有,也绝不浪费力气在抱怨现实中。于是,在电影看完几天之后,她的形象气质越来越鲜明,倒是吉约姆·卡内扮演的大明星,反而逐渐变得模糊。
与此相呼应,影片也有一套成熟的叙事风格。极简的画面、饱和度不高的色调,处处细腻克制。旁观者视角的镜头,平静地观看故事的起落。
这是一部近年来相当出色的情感电影,别因为设定在“出轨”这个道德泥潭中而拒绝它。不然,到“少年情事老来悲”时,会后悔不曾在这个故事中预习过。
陈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