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永舟
編輯 | 吳擎
《抓娃娃》如果不是個喜劇片,那它一定是部驚悚片。
它讓人從頭笑到尾,卻在最後十分鐘寒毛直豎。之前幾乎不留縫隙的笑點,更像是為了讓你晚些感受到疼痛的按摩手法。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指的是,拆開喜劇的躺椅,看到的是人性內里尖銳粗俗的那些東西,由此形成的鮮明反差。反差越大,給觀眾帶來的觸動越大。
從這個意義上講,《抓娃娃》不能說是以悲劇為內核的喜劇,更合適的說法是:它是一部最終通往悲劇的喜劇。戲中人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可以冠以一個極具溫情和積極意義的樸素目的。
只不過,好的初衷通向了壞的目的,像極了「我是為了你好」的說辭,在本片探討的教育方面,這也恰是對現實的隱喻及諷刺。
沈騰飾演的富豪馬成鋼,因大兒子「練廢」,決定好好培養與二婚老婆生的小兒子馬繼業。繼業還在嬰兒時,夫妻倆就發現富養效果不佳,旋即決定「窮養」。在八九十年代的四合院內,打造了一個返貧的「圍城」,邀請了一整個團隊扮演兒子生活里的貧窮npc,暗中為孩子的成長服務。
一家人假裝窮人搬進圍城,希望通過「憶苦思甜」來磨鍊孩子。這一磨鍊,就是十幾年。
電影在一個類情景喜劇的結構里,構造出了一個「楚門的世界」。少年馬繼業從小到大就像一件數字產品,被密切監控、分析,身邊的環境和人隨時調整,以適應自己的成長變化並加以引導。
楚門最終發現自己所受操控與監視的事實,在感受到難以置信的同時,也感受到人生前所未有的恐懼與憤怒。
馬繼業同樣如此。影片最後,當他終於闖入家裡的「密室」,發現父母長達十餘年對自己的操控、監視與欺騙時,這場教育實驗徹底以悲劇告終。
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部「寓教於樂」的教育電影,而主角,看似是被培養的孩子,事實上在「第四堵牆」之外,是身為教育者的父母。
事實上,大部分教育題材影片的真正主角都是父母,最終能被教育的也只有成年人。
而《抓娃娃》的難得之處就在於,它對國產敘事里司空見慣的自我感動式教育題材進行了反思,同時給予了所有教育者一份警示:溫室也好,叢林也罷,不同環境也許的確可以培養出不同的孩子。但我們常常容易忽視,一個人的成長,有兩樣最基本的要素,如同陽光和水一般不可或缺:真實與信任。
圍城教育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虛構與謊言之上,不論是如片中真實的圍城,還是由各種成年人強加的觀念圍城,終究會在信任鏈條的最細處斷裂。
01
實驗品
孩子是父母教育的實驗品。
事實上,天底下這麼想的父母不少,只是多數人不會承認。而電影里的馬成鋼,更直白而浮誇地把孩子當成了某種理念的實驗品。
實驗需要控制變量,也需要觀察因變量。作為一個被精心設計的產品,馬繼業一出生就擁有的「頂級配置」被篡改,大別墅變成破舊老屋,沒有廚師和保姆,還需要自己精打細算買菜幫扶家裡。本該養尊處優的少爺,被人為放置到了苦難教育的培養皿里。
監控與分析這位「實驗品」的,則是馬成鋼專門雇來的工作人員。他們以角色扮演的形式出現在馬繼業生活里,但事實上,這些人當中,有教育學家,有精通物理學和數學的老師,也有日常打雜與跟隨的保鏢。
於是,少年馬繼業生活中「自然而然」出現的每一樣元素,都可能是被精心設計的,生活中存在的每個人,都可能是這場實驗的npc。
他在上學路上偶遇的問路老外,是實為英語老師名為「奶奶」的李老師(薩日娜飾)特意安排的,連問路的對話都嚴格按照課文進行。他在書店「恰好」聽聞的「好書」,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是為了磨練他的意志有意植入的。
馬繼業看到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之間,存在着一塊巨大的單向玻璃。
他從小看到的家,清貧、節儉、拮据。爸爸一雙鞋穿脫了底也不捨得換,全部積蓄交到自己手裡,也只有一千多塊。
而他真正的家,是房屋外24小時安保監控,房子地下有佔據一整層的專業運維團隊。家裡吃的家常菜其實是大廚用名貴食材偽裝的,馬繼業每天跑步上學,身後都有保安喬裝跟隨。
光聽描述,這樣的童年令人窒息,但電影用喜劇的敘事語法拍出來,讓觀眾在被動發笑的同時,短暫忽略了操控與監視的本質,就像不少父母以保護與愛之名包裝的掌控。
這也是馬繼業與楚門的不同。前者置身的圍城,是由愛與教育的出發點構成的。所有監控者與操控者的終極目的,是為了他的「長大成才」。
問題出在成年人對「成才」的定義與認知上。
馬繼業小時候,父母和「奶奶」還會關注一些人品與道德方面的教育。比如在便利店面臨收銀櫃現金近在咫尺的誘惑,眾人正擔心他是否會踏上歧途時,馬繼業收回了手;又如,為了幫家裡省錢,馬繼業帶媽媽和奶奶去蹭海底撈的免費等位小吃。回家後,收穫了奶奶苦口婆心關於「人無信不可交」的教誨。
諷刺的是,處處關心孩子品德發展的成年人,恰恰是通過構建一個貫穿十餘年的、漫長的騙局,來完成自己的教育計劃的。
隨着馬繼業長大,傳統中式家長的通病漸漸顯形:大人們對馬繼業成才的唯一期待與要求,就是要他考上名校。「清北大學」成為了青春期少年成長的唯一任務,馬繼業每一天經歷的所有細節,遇到的所有人,都像復讀機一樣無處不在而又潤物無聲地提醒着他:你要上「清北」。
這宛如魔咒一樣的符號被人工植入了他頭腦里,這成為了青春期的馬繼業唯一的人生任務。哪怕擁有深厚感情的奶奶去世,也要被乘機打雞血教育。
富豪父母對於孩子上名校的執念,倒是和一般家庭差不多:自己年輕時未能完成的遺願,強加在下一代身上,轉化為以愛為名的寄託。馬成鋼的望子成龍,從表面上看,是希望馬繼業能出人頭地,但本質目的都是圍繞身為父母的自己的私心。比如因為老大不爭氣,因此需要老二來繼承家業,卻並不關心孩子自己的愛好,甚至要扼殺小馬繼業對田徑的熱愛苗頭。
他們堅信名校改變命運,就如同堅信吃苦磨練意志。要求兒子考清北而非體校,也是由於大腦里的傲慢與偏見,潛意識裡認為,優秀的孩子就該讀頂級名校的工商管理專業,孩子成為一個體育運動員,似乎給自己的家業和地位丟臉。
像馬成鋼夫婦這樣吃穿不愁的有錢人,也有着不少中國父母最常見的誤區和弊病。哪怕他們並非有意,以自己為中心和出發點,烹飪一樣操控孩子的人生,幾乎完全忽視孩子的個人意志與愛好。
在這樣一個封閉實驗基地里孵化的實驗,真的能如願得到教育的果嗎?
結果證明,這場實驗失敗了,徹頭徹尾的慘敗。
02
「你們是哪兩位老師?」
當一個孩子在「虛假」里長大,他將會如何感受「真實」?
馬繼業念高中時,開始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產生懷疑。青春時期的他,正一面建立與感受「自我」,一面試圖確立自己與所處世界之間的關係,卻發現自己生活里的種種,都充斥着一股劇烈的不真實感。
馬繼業開始思考哲學,質疑老師的「物質決定意識」論,他甚至想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或更高階生物在操控着自己的人生。他的遐想被當作精神失常,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最親的父母,都決絕地否定了他的這份懷疑。
他們繼續囫圇地敷衍馬繼業:你就是學習壓力太大了。
此時,馬繼業從父母那裡感受到的已經不是愛了。那個階段的孩子,對尊重與平等對話的需求,也許會大於對被關愛和照顧的需求。可馬繼業的困惑和迷茫並未得到重視和回應,大人們依然是在以一種對待小孩子的態度來對待他。
對身邊世界的懷疑積累到一定程度後,馬繼業終於不能再容忍自己茫然下去。靠着線索與推理,以及從小被父親教導灌輸的那些為人處世法則,他最終闖入了家裡的「暗室」,找到了真相。
鋪開在馬繼業眼前的,是家裡24小時無死角的監控畫面,從他的出生到童年,自己走過的每一步,經歷的每一件大小事,甚至從小到大的每一篇作業、日記,都被逐字逐句地分析。在這個密室里,自己宛如一件精密的產品,需求設計、風險防控、特長短板,統統都被數據化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此刻,被構建的真實與現實真實之間的屏障被打破了,之前鋪墊的種種喜劇效果,在馬繼業凝視真相的一瞬間,也讓觀眾汗流浹背。
這一幕大概是全片最具驚悚效果的一幕,一個自以為從小活在愛意里的孩子,發現自己一路走來的每一步,都是被精心操控的,這裏面當然有自然的愛,可愛的佔比、優先性,都受到了質疑。
質疑一旦開始,信任鏈條就崩塌了,這對於一個還未真正走出世界的少年而言,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當馬繼業壓抑住憤怒,望着父母,問他們「你們是哪兩位老師?」的時候,少年內心崩塌的信念被舉重若輕地呈現出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愛過的、愛着自己的人,全都是被設計的。這時候,愛是不是真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愛的前提,是信任。
若放在現實情境里,這孩子不精神崩潰,都算是父母的福報。
最萬劫不復的莫過於感情的欺騙。除了父母本人,電影里最具戲劇性的一段,是馬繼業與「奶奶」之間的關係。
薩日娜飾演的教育專家,假裝馬繼業的奶奶,在他家一裝就裝了十多年。一場戲演十多年,戲中人必定入戲不淺,而在這場戲裏,被動入戲的是孫子馬繼業,主動入戲的則是飾演奶奶的李老師。
被要求「去世」時,躺在靈堂里正準備送去火化的時候,「奶奶」忽然被孫子的悲慟觸動,聯想到自己與馬繼業十多年來真實產生的祖孫情不能自已,眼淚決堤,差點「詐屍」。
人的關係、財富、境況,這些都可以偽造,但唯有感情是偽造不了的。馬成鋼夫婦體會不到這種傷害。因為這十幾年來,他們可以照常把兒子當兒子,釋放父愛和母愛,毋需偽裝感情,也感受不到這種以假亂真的感情騙局帶來的撕裂與痛苦。
與奶奶生死離別那場戲,帶給觀眾的不是悲痛,也不僅是搞笑,也有更多的憤怒。好好一個孩子,一個重情重義的孩子,憑什麼要經歷這種人為的悲慟?他此刻感受到的對奶奶的哀悼有多深沉,將來發現事實後,感受到的憤怒與崩潰就有多劇烈。
假的就是假的,它變不成真的。感情的傷害,已經在孩子心裏鑿開了一個大洞,是學業成就、財富都不可能彌補的。
看到了這個悲劇的果,我們再去剖開那個最開始的,這場悲劇的「因」。
03
苦難這座圍城
電影上映後,我看到一條影評,觀眾分享的是自己的經歷。那名觀眾自稱,小時候和馬繼業一樣,以為自己家裡很窮,自幼習慣了節儉、吃苦和自卑。直到大學畢業後,才終於被父母告知了其實還算富裕的家境。那名觀眾在感到五雷轟頂的同時,心裏亦湧上無力的憤懣與委屈:「很多苦我本來是不必受的」。
哪怕在今天,「吃苦教育」仍有其生存空間。一種最常出現在家長們身上的心理是:生怕孩子小時候過得太舒服,長大後萬一遇到磨難會承受不住。
《抓娃娃》里的馬成鋼也有這樣的思想。作為一個白手起家的「土豪」,馬成鋼是小時候窮過、苦過的孩子,他理所當然地將自己今天的成就,歸因於童年少年的吃苦耐勞,不屈毅力。而如果兒子不與自己生長於同樣的環境,會不會就養尊處優,失去鬥志?
自身的經歷,既構成了馬成鋼引以為傲的奮鬥人生觀,也直接造成了他對兒子的教育觀與憂慮來源。
片末,馬繼業發現真相後,馬成鋼哭着試圖挽回兒子的信任,但依然是用一種憤慨強勢的腔調衝著兒子喊:「你必須經歷磨難才能變成真正的男人!」
在對兒子的培養中,馬成鋼始終灌輸自己深信不疑的「鍊鋼」思維。他將馬繼業練習書法寫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掛在家裡牆上,而高掛這幅字的豪宅,自己的兒子卻並不能享受。
問題從來不在於是否吃苦,而在於苦頭吃得有沒有必要。
馬繼業吃的苦完全是人為塑造出來的,在給父親買鞋和買一個自己心愛的平板之間選擇了後者,這是一個小孩自然的天性。父母卻非要旁敲側擊地用情感綁架他,讓孩子陷入自責和低落。後來,馬繼業由於愧怍去撿瓶子補貼家庭,又被同學嘲笑羞辱,甚至毆打。
在童年經歷這樣的自卑和無助,真的是「煉成鋼」所必要的嗎?
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借人物之口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裡窮,可以連吃只水果都成了道德問題。」這句話恰好地呈現了貧苦對一個孩子成長的影響。曾經常說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乍一聽似乎是讚譽,但所謂的「當家」,僅僅是在勞動層面的被迫早熟。心智發育的年齡,對於自尊與自由的教育,對愛與美的教育,都讓位於對物質的敏感和緊張,這樣的教育,並不能成就一個完整的人。
在馬成鋼這樣的家長們看來,吃苦的必要性在於磨鍊心智,隨時準備好應對可能降臨在生活里的危機。
可是,能有什麼危機呢?
一代人對「憶苦思甜」「居安思危」的信念,或許有特定的時代因素。我們的父輩、祖輩,生長於社會動蕩或變革時期,他們的人生里充滿了困苦與跌落的可能性,但同時也充滿了努力就能改變命運的無數機會。
特殊年代的產物,一比一復刻到下一代孩子身上,必然產生排異。
今天的年輕人,或許會遇到另一層面更深重的危機,這當中包含精神危機,當然也包含現代社會獨有的信任危機。再通過狐假虎威的方式,半哄半騙孩子走進一條本不必要去走的荊棘之路,只會導致這種信任危機在成長道路里提前現身。
無論是求學應試的競爭,還是潛中存在的階層固化,或是個體層面客觀面臨的就業壓力等風險,要應對這些更現代性的危機,那些能夠滋養人心和精神力量的品質,反而應該在教育中被強調。比如基礎的愛與被愛的能力,對自己誠實並敢於直面真實的勇氣。
在吃苦教育里,這些東西統統被抹除了。以物質為基礎的教育法則,只會在將來某一天離開物質這桿量尺之後,崩潰得更加不遺餘力。
實打實經歷過物質困難時期的父輩們,哪怕通過自身努力改變了命運,那一代人或許依然會在舒適的今天常常回到過去,並感覺如今擁有的一切都不夠真實。
給孩子留下的陰影,也是悲劇的一環。
小時候撿瓶子的經歷,給馬繼業留下了一種奇怪的慣性,只要看見廢瓶子,就情不自禁地想搜集。片末,終於離開父母掌控的馬繼業在參加長跑比賽時,忽然偏航,轉向路邊的廢瓶子。
這一幕雖然用了稍顯戲劇化的喜劇處理,但依然表達了一種可怖的隱喻:漫長的童年在馬繼業身上留下了永恆的痕迹,即便再努力逃脫父母的安排,「走自己的路」,那些已經被加諸自己身上的過去,永遠不可能被否定和抹除。
片末,家裡的爸媽一面愁眉不展地看着電視機里的長跑直播,一面賤兮兮地商量着「再生個小號」。若不是沈騰和馬麗純熟的拿捏功力,這話,真為此片畫上了一個驚悚喜劇片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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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編 | 趙靖含
排版 | 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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