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深焦藝文志」公眾號於2023年7月10日發佈的原創文章。
他對藝術的追求孜孜不倦，卻在巔峰到來前離開
——黃家駒與beyond的音樂進化之路
作者：馬布斯
自由編劇作者，樂迷，hifi耳機發燒友
2023年6月30日是黃家駒逝世30周年的日子。三十年來，圍繞黃家駒和beyond的辯論時長在中文網絡上發酵。「beyond到底是不是搖滾樂？」、「黃家駒的音樂成就是否被過譽？」之類的問題下面總會引發尖銳論戰。
然而走極端永遠不會得出客觀公正的結論。只有系統梳理beyond從始至終的音樂風格變化，理清他們的創作發展脈絡，才能對beyond的音樂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
發軔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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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黃家駒與葉世榮、鄧煒謙、李榮潮組成beyond樂隊，參加香港《吉他》雜誌主辦的「山葉吉他比賽」。大多數樂隊都表演翻唱作品，而黃家駒堅持原創，寫出《大廈》和《腦部侵襲》兩首曲目。前者是重金屬風格的英文歌，後者是融合了迷幻、藝術、前衛搖滾的純音樂。這兩首作品涵蓋了黃家駒在搖滾樂上的風格偏好，這些風格也經常出現在beyond之後的音樂創作中。因此，《大廈》和《腦部侵襲》可視作beyond的創作藍圖。
beyond早期報道
《腦部侵襲》一曲幫助beyond斬獲吉他比賽冠軍，也是黃家駒音樂水平的範例。他用純音樂呈現出一個迫害症妄想狂的精神世界，旋律和編曲模擬大腦內部的分裂鬥爭。能把多種風格融為一體，以抽象實驗的曲風做出明確的主題表達，必有深厚音樂素養和敏銳藝術嗅覺的支撐。《腦部侵襲》體現了黃家駒創新求變的膽識，也反映出他音樂必須言之有物的理念。這兩點成為他日後創作的核心精神。
吉他大賽時期beyond
藝術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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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beyond自費發行了首張專輯《再見理想》，樂隊成員也換成了為人熟知的黃家駒、黃家強、黃貫中、葉世榮。beyond全權掌控創作，寫出六首粵語歌、三首英文歌、四首純音樂，涵蓋的曲風多種多樣。
beyond《再見理想》
六首粵語歌中，《永遠等待》、《巨人》、《誰是勇敢》偏向重金屬，能聽出齊柏林飛艇等經典金屬樂隊的影子。《飛越苦海》則是1980年代盛行的流行金屬。這四首歌的歌詞和氣質均浸染着朋克的尖銳叛逆。
《再見理想》、《舊日的足跡》走流行搖滾路線，人聲比重大，旋律上口。
三首英文歌里，last man who knows you以迷幻搖滾為主旋律，myth和dead romance part ii 的華麗編曲是藝術搖滾的代表，且透出明顯的pink floyd痕迹。
四首純音樂的風格跨度更大。long way without friends聽上去像是黃家駒對偶像大衛·鮑伊的致敬之作，連他的唱腔都與鮑伊近似。dead romance part i 恢宏綿長，華麗繁複，像是在追隨king crimson等藝術搖滾經典樂隊的足跡。《木結他》靈動飄逸的即興感打破了搖滾範式，透出現代音樂的氣息。the other door則仍舊是beyond最常作的重金屬。
縱觀整張專輯，beyond對多種曲風的涉獵融合宣示出他們在音樂上開拓探索的野心。動輒5到8分鐘的單曲時長、摒棄悅耳和聲、壓縮人聲比重是對香港商業音樂的終極反叛。即使《舊日的足跡》、《再見理想》兩首偏流行的作品，也寄託着他們內心的真情實感，是音樂言之有物理念的典範。
然而，《再見理想》在多曲風間游移，也反映出此時的黃家駒和beyond仍處於試探摸索階段，對西方殿堂級樂隊的模仿痕迹也較為明顯，尚未建立起自己的音樂風格。儘管曲目形式豐富多樣，但最為由心而發、感情深刻的作品卻是《舊日的足跡》、《再見理想》兩首流行曲。它們的感染力來自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這是其他那些看似更有個性、更原創的作品沒能實現的。
《再見理想》是beyond原創音樂的宣言，但曲高和寡是不可能在香港樂壇生存的。因此，他們的第二張專輯《亞拉伯跳舞女郎》即開始貼近流行音樂。他們當然不想完全妥協，便將專輯曲目做出劃分。純流行向歌曲以耐聽的和弦和突出的人聲為核心，歌詞也輕鬆明朗。《過去與今天》、《玻璃箱》兩首硬搖滾也走流行金屬風。有幾首曲目仍保留了原創性及多曲風探索。《新天地》融合迷幻搖滾與金屬，《隨意飄蕩》的編曲有夢幻流行的味道，《水晶球》是重金屬朋克混合體。此外，貫穿整張專輯的阿拉伯音樂元素在華語音樂中也屬罕見。
beyond《亞拉伯跳舞女郎》
到了第三張專輯《現代舞台》，beyond的流行化傾向更為明顯。一半歌曲的曲風完全流行化，歌詞也多見情歌主題。另一半曲目雖然依舊呈現純音樂、金屬、朋克、迷幻搖滾等風格，但人聲的主導性比前兩張專輯更明顯，旋律也趨於簡單上口，接近香港流行樂中的快歌。
beyond《現代舞台》
《大廈》、《腦部侵襲》以及前三張專輯可看作beyond音樂創作的早期階段。他們以獨立樂隊起步，在音樂形式上追求多曲風的探索融合，在內容上堅持自我表達。即使被迫開始流行化，也依舊保持一定比例的藝術堅持。無論是單張專輯之內還是三張專輯之間，摸索試探色彩都較為明顯，缺乏連續統一性，尚未達到成熟。
擁抱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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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秘密警察》、《beyond iv》和《命運派對》三張專輯是beyond全面流行化的代表作。他們創作出一首首膾炙人口的金曲，卻也離最初的藝術追求越來越遠。然而，他們並未放棄原創精神。既然不能在音樂風格上創新，那就只有將表達重點放在歌詞內容上。beyond的流行代表作或是慨嘆真實生活的悲歡離合，或是聚焦社會問題，亦或寄託悲天憫人的民族深情。
beyond《秘密警察》
《大地》抒發台海兩岸人民長期分離的悲涼，《真的愛你》歌頌母愛，《光輝歲月》紀念南非自由領袖曼德拉，《amani》反戰呼籲和平，《俾面派對》將矛頭指向綜藝節目的空洞浮誇。即使是流行曲，對音樂言之有物的堅持依舊讓beyond在香港樂壇獨樹一幟，保持自我表達的獨立性。
beyond tv
然而從專輯整體完成度看，此時期的beyond是有佳句無佳章，有金曲無金碟。歌曲雖然膾炙人口，整張專輯卻往往缺少能將所有歌曲統一成整體的核心風格和主題。這主要是源於香港流行樂重視單曲遠高於專輯的傳統，beyond也不得不遵守遊戲規則，將專輯整體性置於次席。
beyond《命運派對》
漸趨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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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beyond赴日本發展，做出兩張專輯《繼續革命》和《樂與怒》。
《繼續革命》以beyond極少涉獵的民謠曲風為主旋律，多數歌曲內容均與中國式的民族情感相關。《長城》是對中國歷史創傷的反思，《農民》悲憫為了活着而活着的中國鄉土韌性，《早班火車》、《遙望》、《溫暖的家鄉》等曲目從不同角度映射鄉愁。華夏民族主題貫穿專輯始終，且與民謠風格水乳交融。
beyond《繼續革命》
《繼續革命》意義重大。它是beyond在黃家駒時期形式與內容契合度最高的一張專輯。民謠是一種既具備音樂拓展空間、又與流行樂結合度較高的曲風。beyond終於找到了藝術與流行之間的平衡點，且首次在整張專輯中實現了音樂風格與主題表達的完整統一。他們正式脫離試探期，走向成熟。
相比《繼續革命》，《樂與怒》中雖然有更多如《海闊天空》般的知名金曲，但表達重點依舊在歌詞內容上，與beyond之前數張暢銷專輯相比並無實質突破。
beyond《樂與怒》
《樂與怒》也成為了黃家駒的絕唱。他一直在流行與藝術之間尋找着平衡點，終於在《繼續革命》中找到。他本應步入創作的黃金期，可惜生命在1993年戛然而止。
beyond日本遊戲節目現場照
巔峰到來
黃家駒去世後，beyond另外三名成員吸取之前積累的經驗，創作出三張高度成熟的專輯——《sound》、《請將手放開》、《驚喜》。它們的曲風和主題各不相同，卻都在完成度上超越了黃家駒時期的任何一張專輯。
《sound》中的第一首《鐵馬騮》是久違的純音樂，貝斯和鼓主導的旋律有簡約主義音樂無限循環的特徵，卻去除了簡約主義慣用的和聲，將反悅耳的刺激性無限放大。這一開篇之作為整張專輯奠定了核心基調：以貝斯和鼓為核心樂器，圍繞金屬曲風和朋克內核，從始至終保持粗糙銳利，在叛逆衝擊中凸顯整張專輯的主題——社會批判、反對審查、自我反思。
beyond《sound》
《請將手放開》以英倫搖滾和迷幻搖滾為主旋律，同時融入電子樂元素。英倫搖滾當時風靡世界，看似是beyond跟風的選擇，但實際另有深意。此張專輯的核心主題圍繞香港人在回歸前後回溯往昔、憧憬未來的心態，因此英倫搖滾賦予歌曲豐富的政治隱喻意義。迷幻和電子的融合則外化出港人站在歷史交叉點上的惘然四顧，浮生若夢。整張專輯表面聽上去貌似不如《sound》激進，甚至有更多偏流行的曲目，但曲風與內容的契合度卻更緊密，即使流行曲也在拓展主題表達的維度。
beyond《請將手放開》
到了《驚喜》，電子樂和夢幻流行成為音樂主體，曲風的侵略性進一步減弱，後半張專輯逐步向流行化風格靠攏。然而，這些風格變化都與主題表達相得益彰。黃偉文為整張專輯創作的歌詞映射出香港都市生活中人們的孤獨、疏離、抑鬱、挫折。詞的意境務虛寫意，音樂風格自然也不能太實，故電子樂與夢幻流行最為合適。同時，由於歌曲內容已然趨於內省，氣質已然消沉灰暗，如再用激進尖銳的另類搖滾曲風，會過猶不及，反而不如如夢似幻的流行化和聲平衡互補。
beyond《驚喜》
從流行性角度看，上述三張專輯當然不如黃家駒時期的那些金曲碟。但從音樂角度看，它們無疑代表了beyond的最高水平。beyond終於能做到在商業與藝術之間遊刃有餘，既繼承了樂隊早期在音樂風格上兼容並蓄、融合創新的傳統，又在內容的豐富深刻性上獨樹一幟。更重要的是，三張專輯都體現出各自貫穿始終的核心音樂風格和主題，無論是金屬、朋克、迷幻、電子、流行，beyond都做到了用最恰當的形式表達最恰當的內容。
融會貫通，水乳交融，這是優秀音樂專輯必須達到的標準。黃家駒沒能做到，但沒有他之前的積累，也不會有beyond音樂的巔峰。他早期在音樂形式上的探索，流行化後對歌詞內容的深耕，對流行與藝術平衡點的探尋，都為他去世後beyond的厚積薄發奠定了基礎。黃家駒在巔峰即將啟航時離去，但他的靈魂從未在beyond的音樂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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