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春雷乍響。三月最平地風雷的一部華語電影,非《周處除三害》莫屬。
不僅內地上映首周票房就突破了2億元,而且各大評分網站上的口碑高漲,連沉寂十年的阮經天也成功憑藉本片冬去春回。
不過,在一片盛讚之下,觀眾也對影片提出了種種推敲與反思,其中不乏對角色程小美的詬病,部分觀眾認為這個角色只是「被拯救的小白花」,功能性薄弱,在電影中如同一盞「性感檯燈」。
「性感檯燈測試」,指的是如果將某個女性角色換成一盞性感檯燈,故事依然不受影響的話,說明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有問題。
而在《周處除三害》中飾演程小美的王凈,也曾在備受關注的《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這件事》中飾演被叫作「花瓶」的男主的同事林子晴。
《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這件事》王凈飾演林子晴
同為王凈飾演的兩個角色,為何被觀眾拿來瘋狂對比?
《周處除三害》(下文稱《周處》)作為一部典型以黑幫為背景的犯罪劇情片,當中女性角色的塑造真的一無是處嗎?
華語電影又為何如此鍾情於「小白花」和「救風塵」的情結?
《周處除三害》程小美
電影中的程小美,是一名被黑道大哥「香港仔」囚禁並施暴長達十年的女子。主角陳桂林在擊殺香港仔後,順手解救了程小美,並留下一部車讓她自由。
影片沒有以往黑幫片中常見的被救女子以身相許,而是倆人選擇了分道揚鑣,程小美也開始尋找新生活。
這個過程中沒有太多英雄救美的渲染,亦沒有出現浪跡天涯的場面,兩人的再次見面已是陳桂林行刑前,小美幫他剃鬚,送他最後一程。
而這一幕,也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愛情戲碼。
陳桂林當初決定「干一票大的」之後就赴死,是古惑仔典型的「人死留名」心態,失去最後一位親人的他,對世間已了無牽掛。但當他最後終於明了自己的罪過,要帶着一身的業障去死時,本已無親無故的他,卻又感受到一次如親人般無微不至的關懷,於是他淚流不止,這是人世間留給他最後的殘酷與溫存。
而對於小美來說,她也只是盡己所能,為這個救過她的人做一場簡陋的臨終關懷。
小美這個角色結合了傳統黑幫片中常見的「柔弱女子」和「救風塵」雙重屬性,加之出場時間不多,與其他男性角色比起來,人物刻畫單薄,亦沒有個人成長,裸露場面的確落入了黑幫片的窠臼。
但影片似乎在嘗試跳脫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愛情故事,讓兩個落魄之人在人生的平行線上,互相拉了一把,卻恰好完成了各自的救贖,同時也無力抵抗命運的洪流。
《周處除三害》謝瓊煖飾張貴卿
「小白花」程小美的塑造功過參半,而另一位女性角色卻被嚴重低估了,就是由謝瓊煖飾演的醫生張貴卿。她沒有年輕美貌的外形,面對三大惡人也沒有與之抗衡的武力值,但卻像一株獨自生長的捕蠅草,成為「周處除三害」齒輪轉動的原點。
貴卿是一名經驗老道的醫生兼藥師,多年來幫助過陳桂林等黑道弟兄療傷。她用計勸陳桂林去自首,也正是她輕描淡寫的一句「人死留名」,在陳桂林腦子裡埋下了斬除二害的種子。
在傳統黑幫片中,女性角色的生存空間較小,通常只有柔弱女子、蛇蠍美人和幫派大嫂,安排給大齡女性的角色類型則更少,只有扮演某人的母親,或者乾脆不設這樣的角色。
但貴卿跳出了以上所有框架,她不僅在故事中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更是全片唯一一個遊走在灰色地帶的角色。
她既是濟世的醫生,卻也在手術台前救下黑道;她既能勸說陳桂林去自首,卻也幫他嚴守秘密;她既是這個江湖中最賴以生存的一環,卻也是給江湖致命一擊的人;她是渡三害的菩薩,卻也是除三害的判官。她用一個謊言交換一個因果終局,她行醫、行騙、行惡,卻也行善。
這樣一個極為複雜的女性角色,是華語黑幫片女性形象的進步。同時,謝瓊煖的表演老練真誠,她身上沒有當今影視工業對女演員「凍齡抗老」的綁縛,甚至還為戲削光頭髮,她在結尾監獄會見室里的精湛演出,絲毫不輸男主角,每一道皺紋都詮釋着「演員」二字的分量。
《周處除三害》
結合了台灣幫派的故事背景與香港導演的拍攝手法,《周處除三害》有着明顯的華語黑幫片基因。黑幫片作為一個經久不衰的類型,從意大利黑手黨到華人熟悉的古惑仔,全球的黑幫片雖然語言不同,但卻有着不少一脈相承的共性和相互影響的關係。
究竟為什麼黑幫片被普遍認為是女性形象最不進步的類型片?這類型中的女性都有什麼共通點,它們又如何影響了像《周處》這樣的後來者?
黑幫片最初源自19世紀西西里島的黑手黨傳說,其本質是資本主義工業化社會下貧富不均,所衍生出的幫派爭鬥故事。黑幫片的魅力正是建立在對黑幫傳說的演義之上,幫派的核心機制是傳統的家族觀念與裙帶關係,因此絕大多數的幫派以男性為中心,並建立一套明確的性別與等級秩序,以確保家族事業的牢固,所以我們經常在黑幫片中看到大哥說「family comes first」。
《教父》
例如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三部曲,五大家族各據一方,每個家族成員的權力層層壘築,最終匯聚到一名老大手中,女性不會參與幫派事務,只存在於一場場婚禮中。《教父》深刻影響了在它之後的無數黑幫片,這些電影中普遍存在相似的霸權男性氣質,重要角色多為男性,女性角色僅作為提供家庭價值的元素出現。
長久以來,黑幫片被默認為是男人的故事,片中叱吒江湖的男性成為了觀眾理想的投射,女性則只能作為承擔慾望的符號。因此黑幫片中的女子不是即將成為大哥的情人,就是已經成為老大的妻子。
《追龍2》
例如《美國往事》中詹妮弗·康納利飾演的黛博拉,從小就被偷看她跳舞的男主所慾望,長大後在約會中被男主侵犯,後來又成為另外兩位男性角色的情婦。《無間道2》中劉嘉玲飾演的大嫂,是男主劉建明慾望的對象,卻因為不肯就範而遭到殺害。《追龍2》中邱意濃飾演的兔兔,是大哥寵愛的女人,一直利用「美人計」來幫大哥做事,最終為了大哥赴死。
《無間道2》
這些女性角色在主線故事中的能動性越低,她們在服務慾望上的功能性就越高,她們的獨立個性幾乎不存在,而她們的身體卻被作為慾望的載體,所以我們經常看到一種弔詭的場面——當大哥們都需要防彈衣護體,女人卻穿着性感單衣,遊走在槍林彈雨的江湖。而這套人物模板經過無數次效仿和傳承,成為了黑幫片的沉痾。
華語黑幫片中經常出現「救風塵」的情節,背後其實關聯着華人地區特有的底層敘事。
與意大利黑手黨世代顯赫的家族神話不同,華語電影里的幫派成因還有一種是窮人的結社需求,亂世中無依無靠的個體想加入幫派求生存,因此華語黑幫題材涉及大量的底層書寫。
《周處除三害》
一方面,在底層社會,女性的生存空間更加狹小,她們中的很多人迫於生計成為了別人口中的「風塵女子」。另一方面,華語黑幫片受到武俠小說的影響,尤其崇尚路見不平的俠客精神,於是「救風塵」的情結就應運而生了。
但是,在商業電影的裹挾與男性慾望的驅使下,很多電影創作者卻將這種行俠仗義的「救風塵」,作為一種視覺景觀和商業元素出售。早期的香港黑幫片導演甚至樂於在這一環節上加入大量獵奇或施暴元素,達到商業吸睛的目的。
如今很多觀眾批判電影中出現「救風塵」的情節,但其實「救風塵」本身並不是影片問題根源,電影不拍,底層的現實依然存在,見人受苦,難道不救嗎?
問題在於電影的初衷與設計。如果創作者僅僅把女性作為吸引眼球的商業元素,亦是對這個群體苦難的消費。
《周處除三害》程小美
儘管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以男性為主角、由男性主導、女性鑲邊的慣性思維,似乎已成為黑幫片的創作模板。但其實黑幫片作為一種電影類型,是沒有性別規定的。認為黑幫片只有男主角,又何嘗不是一種刻板印象?
電影是一種創意的藝術,儘管在刻板印象佔據壓倒性數量的情況下,依然有人在做反刻板印象的嘗試。女性在黑幫片中從鑲邊的性客體,到擁有自己的主體性甚至是成為故事主角,也經歷着漫長的嬗變之路。
20世紀80年代的香港電影新浪潮,年輕導演們掀起了銳意創新的電影變革,加上受到當時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人們不再受限於「動作片只屬於男性」的觀念,香港電影流行起一種雷厲風行的打女形象。比如楊紫瓊主演的《皇家師姐》系列、杜琪峰導演的《東方三俠》和《現代豪俠傳》等等。
《皇家師姐》
《東方三俠》
千禧年後,打女的影響力擴散到歐美影視,比如深受港片啟發的導演昆汀·塔倫蒂諾,就以打女為靈感創作了《殺死比爾》中的幫派成員黑曼巴。
《殺死比爾》
《南方女王》
近年來,黑幫片的女性角色在「能打」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智謀」與「權斗」也已經不再是男性專屬的遊戲,比如長達五季的劇集《南方女王》,以真實人物為原型,講述一個女性在幫派中的故事,並且讓她摒棄「美人計」等老套手段,使用靈活的大腦和強大的意志,這樣的女性敘事在黑幫題材里相對罕見。
《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
王凈飾演林子晴
台灣電影《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儘管是一部以男性為主角的犯罪電影,但片中王凈飾演的林子晴,卻擁有一條反刻板印象的故事線。林子晴恰好是利用大家的刻板印象心理,讓警方和黑道都以為她是「一眼就能看穿的花瓶」,成功上演「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反轉戲碼,撕掉了花瓶標籤,並留下出圈台詞「花瓶哪是你一眼能看穿的?能看穿的叫玻璃杯」。
林子晴既沒興趣當英雄,也沒興趣當反派,她只是要憑一己之力完成屬於她和媽媽的復仇,最後她隻身開着豪車消失在了夜色中,我們知道她不是故事的主角,但她是她自己故事的主角。
在《周處除三害》上映後,同為王凈飾演的林子晴和程小美也被觀眾拿來對比,這些跡象都表明,傳統黑幫片的魅力機制正在鬆動。
現如今,不僅女性主義的思想越發深入人心,社會的發展也早已擺脫過去的家庭形態,黑幫片所植根的那種「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職能和結構關係,已經急劇變遷,父系制不再被默認為家庭或組織的規範,甚至在歐美一些地區的幫派中,女性成員已經掌握最高權力。種種現實都在迫使黑幫片這種老派的類型,做出新世代的轉變。
《周處除三害》
但思想的轉變無法一蹴而就,電影的轉型更是跬步千里,在黑幫片緩慢進化的路上,將會同時存在刻板與反刻板的女性形象,正如《周處除三害》中會同時存在程小美和張貴卿,這是一場古老與未來、狹隘與開放的對弈。
*圖源網絡
文/阿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