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過一劫的劉曉慶
慶帝的事讓雙十一的節日氛圍到達了頂峰,平日里最不團結的女性群體在此刻達成了高度統一。道德衛士念在她沒有介入他人婚姻或破壞自己婚姻(至少本次沒有),且一把年紀了,對社會功德造不成特別惡劣的影響,對她口下留情;女權鬥士們因為她雖愛男但又棄男,因此狠狠出了一口惡意,而集體歡騰。其實用女性主義去定位慶帝似乎窄了,她超越了某種主義的桎梏和定義,是生命體量層面的東西,特別大,特別燙,她不僅超越自己的時代,也超越了這個時代。但同時,她又是復古的,有一種已經被擲棄掉的純真和生猛。有這波流量起勢,劉曉慶馬上準備做直播了,時代和經歷沒有給過她任何包袱。但我又想把她拿出來用女性主義分析,因為我覺得她就是我觀念中女性主義的理想類型。首先,劉曉慶非常喜歡自己的性別。雖然她說過做女人難,做名女人難,做單身的名女人難乎其難,但她不止在一個場合為自己的性別而驕傲,希望下輩子還做女人。她說她喜歡女人,漂亮的女人太多了,如果她下輩子是男人的話,她一定很花心。她身上沒有第二性的討好感,沒有任何雌競的敵意。當她的恣意愛恨牽扯到其他女性時,她是收攏的。時隔多年,被提及和姜文的往事,她捂住錄音筆用氣聲說:不能提,他現在的愛人比較介意這個。其次很難得的一點是,建立在她對性別的認同之上,她對男性同樣沒有敵意和競爭性,她覺得女人應該是水,男人在高處就退去讓他獨自閃耀光芒,男人在低谷,就湧來溫柔地圍繞擁抱、托舉。我想講的是什麼呢?平等其實有兩個概念,一個是equality,一個是equity。很多人認為男女平等,是equality,就是絕對的均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一定能做到,男性能得到的所有,女性也要同樣持有。我一直認為,這是一種誤讀,選擇忽略、罔顧女性的特質,某種程度上,這是以男性為坐標的競爭,更多是對內要求,這會給本身就弱勢的女性主體,帶來非常大的壓力。要調整的不是女性,而是社會,我們要求的應該是equity,是量身定製的公平,是一種基於女性天性的「被看到」。在《看不見的女性》里,就有很多這樣的場景,空調的溫度、鋼琴按鍵的長度、牛仔褲的口袋、汽車的氣囊,都是按照男性特質來設計的。劉曉慶為什麼給我的觸動特別大,就是因為她依然保持着強烈的女性特質,強調她的性魅力,她性感、嫵媚、體貼,從沒有打扮成男性模樣,來彰顯她的強大。她認同「水」的特質——這種看似過時、帶有規訓意味的形容;她也不抵觸婚姻,還結了四次;她甚至是「媚」男的,她都不僅是為了男性而打扮,而是身體力行地去理解男性、資助男性、扶持男性,以及被傷害後原諒男性。她是作為「偉大的女人」「被看到」的,她是用女性的方式「贏」的。贏的底層邏輯是,她輸得起。她可以愛的時候傾其所有,溫柔體貼,不愛了就接受沉沒成本,不出惡言。對爆料她的前男友,她也僅僅是評價那些露骨的聊天記錄:留下來是光榮,戳破了是恥辱。這種輸得起建立在她的堅韌不拔、努力奮鬥創造的名利基礎之上的。「要先征服世界,才能真正征服男人」,監獄裏摘棉花,她都要做冠軍,在獄中洗冷水澡、跑步、學英文。出來了什麼戲都接,「丫頭教」被群嘲也無所畏懼,理直氣壯地在直播間賣200一幅的毛筆字,說自己寫得好,「寫得不好也不敢出來秀」。所以劉曉慶講「呼喊一種女性主義是沒出息的表現,你自己做好,其實就有權力」。如果是別的女性說這個話,有一些上位者的姿態,不體恤底層女性的困苦,但是劉曉慶確實是從谷底爬出來的,從福布斯富豪排行榜42、45名到負債纍纍;從六次金雞百花影后到階下囚。她的個人經驗濃度太高了,她做出這樣的論斷,更像是一個鼓勵式的示範。
她不但認可女性價值,享受女性的生活,並且在熟稔懂性別和美貌紅利的前提下,她從來沒有「潛規則」過,「我可以,但我沒有」。她甚至覺得她和武則天的區別就是,武則天是靠男人上位的,她不是,她反過來提攜男性。對於一個美貌、有名的女明星來說,主觀上從沒有利用美貌取巧,是非常有骨氣的,這種骨氣建立在她不僅認可、熱愛她的性別,還無比尊重。在那個女性主義理論荒漠的年代,劉曉慶卻在轟轟烈烈中,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先鋒,並且是自洽的、爽利的、快樂的,所以她本人毫無察覺,她只是在做自己。她和前夫陳國軍的節目我看完了全部,看完之後有深刻的感動。似乎很久沒有在一個公開場合,看到如此真誠無畏的對話。兩個人幾乎像是在咖啡廳面對面聊天,一件件一樁樁梳理陳年恩怨。他們約定好往事不再提,結果劉曉慶先寫了一本《億萬富姐》,陳國軍還施彼身,寫了《我和劉曉慶不得不說的故事》。陳國軍不敢看劉曉慶書里的自己,說朋友告訴自己在書里像「蓋世太保」,而劉曉慶壓根沒看陳國軍的滿紙控訴,只知道自己被塑造成一個頂級的壞女人。接着兩人回憶起甜蜜往事,走穴配合表演、西瓜皮炒菜,而劉曉慶嬌嗔着要求陳國軍說出那句「她是我一生最重要、唯一全心愛過的女人」。真誠的不止劉曉慶和陳國軍,還有男女主持人,四個人像在半夜的大排檔里,為多年交惡的好友約局破冰,三杯兩盞淡酒,人人自醉訴衷腸。劉曉慶嗔怪陳國軍時,男主持人插話「那要為我們男人說幾句了」,放到今天的語境里,主持人一定會在彈幕里被大卸八塊。但其實這就是一種訪談技巧,給陳國軍遞話頭,引導他講述自己的立場。
我在想,也許只有在那個年代,才能豢養出慶帝這樣的角色吧,我們能看到人,在意人的感受,而不是把人塞進主義與正確的圭臬,流水線出產絕不出錯的偶像。
我們這個時代雖然看似開明,呼籲勇敢,鼓勵女性,卻在某種程度上,省略人的部分。我們要的平等,往往是向內苛求的equality,而不是尊重個體的equity。我覺得劉曉慶,恰好是因為74歲的年齡,而被蓋棺定論地豁免了、寬容了,在這個時代,是否還能接受一個離過四次婚、喜歡小鮮肉,因偷稅問題入獄的女明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