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
2024年7月8日,備受觀眾期待的電視劇《長相思》第二季開播。播出之前,男主角瑲玹的權謀戲可謂一大看點,故事背景設定為大荒,西炎、辰榮、皓翎三國鼎立,瑲玹是西炎國王孫,年幼時被送到皓翎國做質子,後來瑲玹重回西炎國取得王座,並立志統一大荒。但等到劇集播出後,他的政治抱負卻被觀眾吐槽為「靠老婆靠妹妹靠妹夫」……言外之意,權謀如兒戲。
在已播出的戲份中,瑲玹作為西炎王想要遷都,這一提議在大部分朝臣難以支持的情況下,他親手做了一頓家鄉菜便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這些人的支持……在這個過程中,觀眾完全看不到他的謀略和心胸。
主創設想的瑲玹「性格沉穩」,表現出來的是為了和親忍氣吞聲娶了不喜歡的女人;其「心狠手辣」,表現出來的是在四大氏族之一的防風家的兒子防風邶死後來一句「區區庶子,死不足惜」;至於「行事堅定」更難看得出來了。可以看到,被簡化的權謀戲不僅使得劇情不合邏輯,甚至直接影響了人物的塑造。
前不久,熱度不低的《墨雨雲間》和《度華年》也被觀眾吐槽權謀戲經不起推敲。接連的惡評凸顯出當下古裝偶像劇的困境:權謀戲逐漸淪為男女主角談戀愛的背景板,權謀情節經不起細想,甚至直接影響了觀眾「嗑cp」的甜度。
有網友這樣總結古偶權謀戲中被用爛的橋段:反派為了篡奪皇位,與外敵私通,但其實陰謀早已被主角團看穿,主角團設計在最後一刻殺反派個措手不及,藉此取得上位權。這個套路,既可以讓反派下線,促進劇情發展,又能塑造主角不貪慕名利、只是為了國家百姓才上位的完美形象。
確實,這樣的權謀寫法是不少經由網文改編的古偶劇中的慣用套路,不少網文小說的權謀故事也大都在此基礎上修修補補,權謀作為主角的「事業線」一方面延展了敘事,另一方面也賦予了角色高光,逐漸成為古偶劇中的「萬金油元素」。
但是真正的權謀對應的是現實世界的運行規則和鮮活人物的心理、行動,在這方面缺乏創作野心和想像力是權謀戲經不起推敲的根本原因。
其實,權謀戲曾經是國產劇的強項,《雍正王朝》(1999)和《大明王朝1566》(2007)都是經久不衰的佳作。那麼經典為什麼值得一看再看,如今的權謀戲又存在哪些相似的弊病?
《雍正王朝》
當權謀戲成為古偶劇中的權謀元素
古偶劇中的權謀戲其實承自早期播出的嚴肅向古裝劇和宮斗劇。1999年創下央視收視紀錄的《雍正王朝》開播,緊隨其後的是《康熙王朝》和《乾隆王朝》。這些在當時也被稱作「帝王劇」,劇情的重點在於表現朝堂鬥爭、奪嫡、權謀等內容,深刻地影響了千禧年大眾流行文化的審美趣味。《雍正王朝》中的「九子奪嫡」對後來的非歷史正劇的古偶劇影響頗深,比如,帶有穿越元素的《步步驚心》,女主角的感情線索與九子奪嫡的故事線同時展開。
權謀離不開宮廷環境,所謂前朝後宮,參與權謀的人物自然也跟後宮絲絲相關。這裡不得不提到宮斗劇的興起,2004年tvb播出的《金枝欲孽》是公認的宮斗劇的開山之作。展現嬪妃為爭奪寵愛和權力互相鬥爭的電視劇成為一個正式的門類。
2009年tvb播出《宮心計》,隨後內地相繼播出《美人心計》《宮鎖心玉》,掀起了「宮斗劇」的熱潮。而2011年播出的《甄嬛傳》則被觀眾認為是宮斗劇的巔峰。但這之後不少號稱「大女主」的戲份,仍是「武則天」式的女皇帝寫法,權謀與宮斗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雖然都重在人際關係,但宮斗又與權謀不同。宮斗的環境是封閉空間,本質是嬪妃們在有限的資源內謀求生存,而權謀戲要涉及朝堂爭鬥、外邦入侵、起兵叛亂……雖然都涉及鬥爭,但權謀故事的物理空間本就比宮斗的物理空間要大得多。
隨着嚴肅向歷史劇逐漸衰落以及宮斗劇的消失,這些類型的電視劇幾乎從主流電視劇市場中消失了,但通過寫「與人斗」而引發戲劇衝突並未在古裝劇中消失。
古偶劇是古裝劇的一個分支,指的是有着偶像劇內核的古裝劇。演員大都是俊男靚女,故事的主線也大都以愛情為主。1998年以前古裝劇基本上以歷史正劇、經典名著和神話故事改編的傳統劇集類型為主。
1998年播出的《還珠格格》算是第一部古偶劇,後續播出的《上錯花轎嫁對郎》《烏龍闖情關》等也都是區別於歷史正劇的古偶劇。2005年以後,仙俠、玄幻類型的古裝劇開始逐漸增多,且大都改編自網絡小說。最為出名的是2005年播出的《仙劍奇俠傳》,開啟了仙俠古偶這一類型,但在當時並未形成規模。
2010年之後,隨着網絡視頻平台的發展,劇集播出的陣地也由電視台轉向視頻平台,渠道的轉換也意味着受眾的更替,更對年輕人胃口的古偶劇的數量呈爆髮式增長。2011年播出的《步步驚心》引發了一波古偶劇「穿越清宮」的熱潮。仙俠劇的正式登堂入室,則是2014年播出後全網火爆的《古劍奇譚》,2019年播出的《花千骨》的大火更加帶動了仙俠題材在影視劇市場上的受歡迎程度。
由此,古偶也逐漸分化出兩種類型,一類是仙俠古偶,另一類則是觀眾口中的「落地古偶」。在大部分觀眾的概念里,「落地古偶劇」大都指的是較少使用特效的古偶劇,以區別於依賴特效推動劇情的仙俠古偶劇。故事發生的背景或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朝代,或是架空的朝代。
在落地古偶里,男主的身份設定大都是王侯將相,「搞事業」必然離不開朝堂鬥爭;而即便是偶像劇,劇情也大都是奪嫡宮變連環計,重點都放在人際關係上,暗含了資源崇拜的價值觀,講究陣營,誰跟誰站隊,誰又得了什麼好處,這是古偶對古裝權謀劇和宮斗劇的承襲之處。
而男女主的感情模式也只是「霸道總裁愛上我」的變形。在男主王侯將相身份的加持下,女主的身份也越寫越尊貴,這便是令當下觀眾審美疲勞的「天龍人之間的戀愛」。為了襯托天龍人搞事業和談戀愛的不易,自然需要「與人斗」的情節,於是「出身低賤的反派」和「惡毒女配陷害女主」成了常見的創作思路,此前熄火的古裝權謀劇和宮斗劇,逐漸淪為古偶劇中的權謀元素和宅斗元素。
多說一句,天龍人的反面,可以參考1998年播出的《還珠格格》。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還珠格格》是一部標準的古偶劇,講的是草根女主和王公貴族的戀愛故事,而身為王公貴族的五阿哥和爾康也不是現在偶像劇里典型的「霸道總裁」形象,反倒是具有平等觀念的、現代社會婚姻中的伴侶角色。
《甄嬛傳》
權謀不是主角大開金手指
古偶劇中的權謀戲往往是為了增添男主的角色魅力。隨網文長大的一代觀眾,往往要男主「腹黑高冷」「有勇有謀」,又要男主「怒髮衝冠為紅顏」,也是「霸道總裁」的另一種套路。
但古偶劇中的權謀戲相比於早期播出的古裝權謀劇,更向宮斗寫法靠攏。朝堂爭鬥涉及到的兵、錢、糧食、百姓都只是人物的一句台詞,從不考慮具體的物質世界的運行,彷彿用於權謀的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就拿以權謀著稱的《琅琊榜》(2015)來說,有人在網上提了一個問題:為何《琅琊榜》中的權謀如此兒戲?其中一條高贊回答是,「編劇不明白十萬大軍意味着什麼,也不明白一支七萬人的精銳全軍覆沒了對一個割據政權是何種打擊?梅長蘇(男主角)如此神機妙算,但全劇看不到他籌謀的錢從哪裡來,招兵又是如何招的。」
這其實就點出了一段「落地」權謀戲的敘事重點——不在於展現主角多麼全知全能、算無遺策,而在於展示主角如何在資源有限、信息受限的情況下排兵布陣,以及根據獲取到的新信息調整決策。
賦稅如何收,十萬大兵如何養,換掉一名官員又需要付出多大代價……都需要按照真實社會的運行邏輯去寫,而不是大手一揮七萬精銳士兵全軍覆沒,或是腦子一動換掉一名將領。《琅琊榜》缺乏對這些環節的刻畫,謀略淪為了紙上談兵,梅長蘇也只是一個大開金手指的天龍人男主角,這不是權謀而是權謀爽文。
這裡不妨來看看為觀眾稱道的《大明王朝1566》中的權謀戲。權謀涉及「江山社稷,天下蒼生」,必然對於江山和蒼生有所着墨。就拿古裝劇中幾乎都會出現的橋段「賑災」來說,一個縣遭了天災,多少人遭災、如何救濟百姓、賑災的錢從哪裡出、災縣是否要免賦稅、產生的虧空來年又該怎麼補,帶出來的都是利益糾葛。
《大明王朝1566》中的各方人物在賑災一事上各有打算,做出的選擇也是基於人性和個人的利益、價值觀,至於誰跟誰一個陣營甚至都是次要的。通過賑災,有人想陞官,有人想保命,有人想賺錢,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舉動,每個人又因為各自的選擇而走向不同的命運,而不只是主角謀略中的一顆棋子,觀眾會為他們的命運變化產生共情。
正是這些細節和鮮活的人物,展現了當時的政治生態和社會環境,這便是權謀的「落地」。觀眾之所以覺得好看,本質上也是因為內容反映了真實世界的運行規則,令人心有戚戚。
《琅琊榜》
再看古偶劇中的「賑災」,作用只是為了讓主角「立功」,至於賑災的錢怎麼出、由誰出則全無交代。所謂江山社稷、黎民蒼生只淪為主角口中一句乾巴巴的口號。不是說出「為了天下蒼生」就佔領了道德高地,寥寥兩筆,經不起細想,當然還需人物在劇情里的行動。
在御前財政會議上,各方官員尚且為四百萬兩銀子的虧空而扯皮,但權謀爽文中的男主角不用為計謀付出任何代價,觀眾只需美美地代入主角、體會智商碾壓別人的快感即可,大女主宅斗爽文也是同樣的道理。特別是在主角「算無遺策」設定的加持下,每一個計謀里的小人物都是工具人,觀眾看不到他們的行動和背後的動機。
權謀爽文的創作者缺乏對政治生態、國家運行秩序和人性的描繪,純粹地寫「斗」,寫謀略如何一環扣一環,寫計謀如何精彩絕倫,而這與現實是相悖的——計謀牽涉到的人物越多,風險就越大。但這無疑是一種極為討巧的寫法——劇情緊湊、節奏快,也難怪觀眾看到的權謀也大都是派系鬥爭、權謀變詐與人際傾軋。這些流於表面的計謀鬥爭,本質上是另一種形式的宮斗。
一個正面典型則是2021年播出的《御賜小仵作》,是一部古偶,也有權謀戲份,但編劇緊緊抓住錢、兵和消息這三點,從「唐朝大官的意外身亡」再到「昌王起兵」,涉及權謀的每一環的小人物又各自有所求,行動邏輯也經得起推敲,這無疑讓權謀落了地。男主也並非全知全能,他有失誤,也有痛苦。人物立得住,權謀也立得住。
但像這樣既有劇情又有人物的古偶劇太少了,像梅長蘇那樣大開金手指的男主角越來越多了。不得不說,權謀爽文與二十多年前的嚴肅古裝權謀劇相比,格局、視野和人物心胸都窄了很多。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丁慧
責編 楊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