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拿這個影帝,是他的錯?
王晶說:「《金手指》絕不是梁朝偉最佳演出,有點過火,比《色,戒》,《2046》的內斂相差很遠」,還說「如果我是他,會效法當年譚詠麟,張國榮宣布不再領獎,把機會給年青一代。」梁朝偉此次獲獎,之所以引發滔天爭議,其實跟他本人,關係不大。是香港電影,以及香港整座城市的癥結性議題,再次以一種荒誕的形式被擺上了檯面。緣於各種主客觀原因,這座城市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停滯不前了,永遠永遠地停留在那個古老的年代。香港電影,正是香港社會最典型的縮影,曾經與好萊塢一直互通有無的香港電影界,從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開始,似乎就對外界鄭重地關上了大門。一個例子,美國的#metoo運動、覺醒文化,就連最保守的南歐地區,都被深度波及,甚至連中國內地也如此,可是香港電影界始終無動於衷。內地觀眾用腳投票,顯示內地電影市場去年大致恢復了元氣,但所有的香港電影去年在內地的票房都處于震盪跌幅中,《金手指》是梁朝偉、劉德華打着《無間道》cp/ip一起聯手,都無濟於事。劉德華本人出演的《紅毯先生》甚至遭遇巨型票房滑鐵盧。一直被詬病「老白男」的美國奧斯卡,這幾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調整投票人,修正定位,積極擁抱國際化和多元文化,開始出現質的變化。而一直對標奧斯卡的香港金像獎,竟然一直不動如山。不禁讓人好奇邵氏出身、已經開始執導純內地主旋律電影的爾冬陞,在這個香港電影生死存亡的關鍵節點,到底有發揮怎樣的作用?今次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提名,無論是濃縮時下港人心態的黃子華(《毒舌大狀》),或是代表新興創作力量的盧鎮業(《年少日記》),還是來自內地的大鵬(《第八個嫌疑人》),以及將古典港味融入當下關切的林保怡,比起好像還停留在過去,永遠以不變應萬變的梁朝偉,像兩種心態,兩個世代的分岔。不止影帝這一項,諸多項提名都在強烈地提示業內人,是轉軌重生,還是回味輝煌,選票在你們手中。在這樣的背景下,選擇梁朝偉的象徵意義就彷彿是說,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就好。再強調一遍,梁朝偉獲獎惹爭議,他本人沒有做錯任何事。是所有有權投票的人,做出了這個看上去不太合時宜的決定。考慮到金像獎的代表性,可以認為香港電影圈就是存在這樣一個共識,那將來的路,繼續走下去就好。他在《白日之下》中的表現,體現了目下香港電影所需一切「反常規」的特徵:殘疾院舍「彩虹之家」院長章劍華是隱而不露的加害者、以開養老院為名行詐騙之實的法制對立面,一個表面溫良恭儉讓,同時以靜默的進階對老人與女性行使暴力的「兩面人」,是近年來香港電影中不太多見的角色塑形。林保怡在片中幾場拍得極其精妙的施暴戲份中,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微表情」帶動辦公室中的物件移置,進而引發梁雍婷飾演的弱女黃小鈴落入他的掌控中。章劍華的公眾面向與私人面向,在林保怡詮釋中,道盡了香港城市擠逼空間的「生存意味」,儘管角色是反派,但其以自身固化的生存邏輯,「螺螄殼裡做道場」般調劑着養老院運營與犯罪實施,正是這樣反類型的表演,凸顯了角色身上兼具自我認知與犯罪慾望的矛盾綜合體。從認識章劍華本身,觀眾亦可體會經由這樁來自真實事件的個案反映的香港城市高度繁榮表象的另一面。這種由表演帶動觀眾對城市空間生產意義再認識的路徑,其實直接可以被視為是繼承1990年代以梁朝偉、張曼玉、張國榮等為代表的「無痕表演」代表性演員之後,香港電影表演完成的「後97」表演新癥候。林保怡的職業生涯,恰是與這重趨勢同步的。在1997年以tvb《鑒證實錄》擔正第一男主角並真正成為香港電視一線男演員之前,他做過的具體工作包括鼓手、警察、消防員、歌手、電視配角,基本都不怎麼成功。從明星制的需求來看,1980年代末入行的林保怡,既無經受專業表演訓練,亦缺乏偶像明星的外在氣質。他的個人形象甚至很難同大眾意義上的「明星」相匹配。這位路人長相、由歌唱新人入行,極有可能在半途放棄娛樂事業的「小人物」,頻繁出現在tvb的各類劇集中,今日最值得追認的是《大時代》里助方進新一臂之力復仇的陳滔滔。在《鑒證實錄》之前,他的表演與他擔任的角色高度同構,甚至是幾乎沒有什麼突出表情、「反情節劇」的路人。也許正是這一點,造就了《鑒證實錄》中曾家原的不可複製性。在此之前,香港電視中的警察形象,或者是劉德華在《獵鷹》中的帥氣少年,或是梁朝偉在《新閘師兄》中的青春平民形象。1990年代香港最具代表性的熒幕警察、陶大宇在《刑事偵緝檔案》系列中塑造的醒目幹練、快刀斬亂麻的英武形象,有力塑造了童話般的正義代言人。而《鑒證實錄》里的曾家原,許多時候是不苟言笑的,在林保怡神形低調的詮釋下,突出了同樣身為都市平民、面臨許多業務外生活問題的重案組高級督查形象。因為劇集相當重要篇幅由份屬法醫領域的「鑒證」構成,令曾家原在劇中不單是執行任務的幹探,更是需要以其戀人、女法醫聶寶言(陳慧珊)相同的冷靜態度處理案件,同時也妥善編排自己與聶的情感進階。因此,後來被譽為「冷麵小生」的林保怡在《鑒證實錄》中需要完成的,不是一個高度類型化的警探形象,而恰恰是在現實世界歷練成業界翹楚的奮鬥者塑形。這種出自警界的默然耕耘形象,正是支撐1997年前香港經濟起飛的千萬各行各業香港市民的寫照。正因為不僅僅塑造熒幕角色,更代言城市癥候,令林保怡在十數年的熒幕生涯中,不斷擔任各業甚至各時代的代表性形象,比如《妙手仁心》的黎國柱等,由於此類行業劇通常具有一些置身tvb流水作業中「反類型」的探索性質,也令林保怡得以充分發揮其演出中靜默的爆發力,以平視角度塑造角色,完成對角色的「城市生命體」符號建立。即便是在類型化程度較強的劇集如宮斗題材的《金枝欲孽》中,林保怡飾演的孫大人依舊被冠以「悶騷男」稱號,而這個角色身上的冷暖兼備複雜性,也是出乎同時代古裝港劇的窠臼之上的。事實上,林保怡在成名後,也沒少出演反派角色,他在飾演正角時經常表現不出來的漫不經心姿態,也很大程度保留在了反派角色身上。但值得注意的是,《白日之下》里的反派表演方法,並不似林保怡在tvb時代那樣外化。在2010年代之後林保怡出演的viutv製作《大衛與瑪嘉烈》系列及其後他更親任監製的《嘆息橋》等劇集中,因應港劇新格局而完成的具有實驗性的電視劇拍攝方式,他擔綱的角色身上複雜性與表演難度都大幅度增大,過往一些比較表層、易於觀眾理解的角色內心外化方式被置換成了更豐富多義的電影化表演形制。但林保怡無論從表演經歷還是訓練背景,都與同樣有此類表現大量梁朝偉不可同日而語,因此他的「電視表演轉型」,也更應被放置在非常具體的「當代性」下來考量。而反映在《白日之下》的這樣充足的表演力量,正是過去十年林保怡自身對表演理解的轉變的結果。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章劍華的角色豐富度、演出帶給觀眾的新意及其與當下時代的有機關係,都在同期香港電影中顯得格外突出。職業生涯中最好的演出與金像獎失之交臂的情形,過往在劉青雲、任達華等演員身上也發生過。長期浸淫電視劇的林保怡,此次提名及落選,似乎與上述情形無關,而更多的意義,也許正在於再次印證了他與他表演中的低調特質,哪怕未獲獎項證明,也經已完成了一種「現象」的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