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初一安排家裡人去看電影，本着民主決策原則，讓大家公選最想看的，結果一家老小沒有一個選《第二十條》，都覺得不知道講啥的，所以就聽從全家意見，買了晚上別的片的票。
然而自己又確實想看，正好下午空檔，就先自己溜去看了一下。
結果直接給整得想寫稿子了。
這個片子，是講「挺身而出」的。看完我就想，成年人，挺身而出太難了。
春晚啥都沒記住，就記住了毛毛的幾句歌詞：如果要寫年，就不能只寫年，要用眼睛、耳朵，用心去感受年的每一個瞬間。看了《第二十條》我也想：如果要講挺身而出，就不能只講挺身而出，而要講代價。沒人不樂意當英雄，可為什麼不當呢，是不喜歡嗎？說到底，還是代價問題。
成年人壞就壞在太明白代價了。
電影故事不複雜，就三個案子，一個主案，兩個輔案。說一些輕度劇透但不影響觀影的簡介：
主案：丈夫為給女兒治病，不得已借了村頭惡霸的高利貸，後遭惡霸長期霸凌、欺辱。丈夫不堪其辱失手殺了惡霸，應該定性過失殺人還是正當防衛？辦案人員、公眾輿論等陷入重重矛盾。
輔案一：公交車上有流氓性騷擾女乘客，公交司機上前制止，纏鬥中，司機把流氓打傷，卻被認定為「互毆」而鋃鐺入獄。司機出獄後在女兒的支持下反覆上訪，只為尋求公道。
輔案二：中學生剛轉學，見到校霸霸凌同學，挺身而出把校霸打傷，不曾想校霸老爹有背景，反而惡人先告狀。正義學生面臨留下案底影響一生的風險。是道歉了事，還是堅持正義的本心？學生一家陷入困境。
負責主案和輔案一的檢察官是雷佳音飾演的，而同時他又是輔案二中正義學生的父親。雖說有刻意的成分在，但三個案子緊湊地交織在一起，共同講了關於正當防衛的刑法「第二十條」，也是關於「挺身而出」四個字的故事。
說句實在的，「挺身而出」四個字不好講，這跟武俠小說里的「行俠仗義」不一樣。武俠小說里可以不顧後果、不講成本、不講代價，怎麼爽怎麼來。同樣是面對凌辱少女的流氓，洪七公痛揍梁子翁，頭髮都給一根根薅光，爽就完事了。
但現實中，你能想像公交車駕駛員把流氓按在車裡一根根薅頭髮么？搞不好洪七公來了也只能落下個「互毆」。
再說了，幹壞事的往往還來歷不小，有盤踞村裡多年的惡霸，有學校教導主任的孩子，假如你是雷佳音，甚至可能不如雷佳音。雖說片子有點太唱低一位檢察官的能量了，但如果拋開這個不談，雷佳音的狀況還是蠻值得唏噓的，一個掛職的外單位員工，一個習慣對上級點頭討好的基層幹事員，生活一地雞毛，成天跟妻子有吵不完的架，解釋不完的誤會，更何況，腰還不大好，支棱不起來。
你最大的願望是把掛職搞成正式的，是兒子學業能順利點，家庭能和睦點。倘若是個徹底的躺平族也還罷了，上級怎麼努嘴怎麼來唄，見風使舵、抹殺良心拉倒唄。可偏偏你還有點小善良，有點小同情心，凡事也還想講點良知。看到好人被欺負，你會跟着心痛，跟着難過，那份不該有的同理心總和自己的小精明對着干，打得難解難分。面對惡霸，面對被欺凌而無法抗爭的普通人，你糾結又無奈，給自己找了不少理由，勸自己、也勸同事別那麼軸：又不是沒先例，之前同類案子咋辦的就咋來唄。
因為你太明白「挺身而出」四個字的代價了。和武俠小說不一樣，現實社會早把「代價」兩個字給你教得太透徹了，太到位了。成年人吃什麼最補腦，答案是吃虧。別說是什麼伸張正義的代價了，就連更小得多的代價我們都付不起。比如「已讀不回」的代價，比如和蠻橫同事、客戶據理力爭的代價，比如群里半夜被傲慢訓斥「收到了要說收到！」後氣不過想分辯幾句的代價，都付不起。甚至，成年人連發個朋友圈都要先想代價，怕被認為上班摸魚，怕被認為炫耀高消費，怕被領導覺得意有所指，怕被小人曲解上綱上線，一個社會，連他妹的發個朋友圈的代價都付不起，更何況是挺身而出，面對惡人？
放在雷佳音身上，他已經經手過太多好人沒好報的真實案例，自己孩子見義勇為打傷小校霸，他一秒鐘就想明白了利害得失。是的兒子沒錯，但道個歉就道個歉唄，跟學業、前途比起來，臉面算啥呢，有什麼氣咽不下的呢？就像他讓那個見義勇為的司機簽署不再上訪的保證書那樣，只要不上訪、不找事，就能有份工作，能延續一個安穩的生活，跟這些比起來「見義勇為」值啥呢，瞧，互毆，法律都沒站到你這一方。我是為你好啊！他如是告訴司機，也告訴自己的良心。一百四十分鐘的片子，雷佳音糾結了至少一百二十分鐘，直到最後，才有了終極選擇，活出了個人樣。
當然，這個話題說多了，你可能覺得有點沉重。但其實影片本身沒有那麼emo，還是比較有笑點的，而且它的笑點還都比較日常、生活化。
雷佳音和馬麗演的一對東北夫妻，對話密集有趣。很巧，看電影的時候我隔壁坐的是一對東北母女，隨着劇情的推進，她倆對話也特別逗。
電影里有處情節，雷佳音掛職偶遇初戀，又巧合地辦理同一個案子。為了怕馬麗亂想，雷佳音就把初戀高葉的手機號存成了「王鐵軍」。演到這的時候，我隔壁大姐笑了，對女兒說：你爸年輕時也干過這事兒，半夜也是類似「王鐵軍」來借錢，讓我發現後好頓削。娘倆捂嘴嘿嘿笑。
還有一處情節，雷佳音的兒子被小混混打得渾身是傷，他問兒子幾個人打的？兒子說四個人，雷佳音來了句：四個人打你咋傷這麼輕？馬麗猛地從擦傷口的動作中抬起頭，說：畜生啊你。全場都被逗樂了。隔壁東北大姐說，看吧看吧男人就是妹有心！
另外有一幕我也覺得還挺有趣，雷佳音扮演的檢察官到一個小賣部了解情況，小賣部店主是喬杉演的，正在看《滿江紅》里雷佳音慷慨背詞那一段……張藝謀這應該是自嘲了一把，總之挺好玩。所以不用擔心這是個特沉重的法治教育片，笑點還是有的。
整部片看完，怎麼說呢，就想起以前自己說過一句話：好人總是死於多管閑事，壞人總是死於分贓不均。一個更好的社會，應該是讓反抗更理直氣壯，讓勇敢的人更安全的社會。
一個人見義勇為，承受的代價不應該比良知還重，否則自私就會戰勝良知，人人都會變成糾結的雷佳音。每當大家想起刑法第二十條，首先浮現在腦袋裡的不應該是束手束腳，而更多的應該是做好人的底氣、信心。
好的社會應該能夠一次次地告訴大家：勇敢，並沒有那麼可怕；法律，不只是對好人苛刻。倘若是這樣，雷佳音糾結的時間可能就能減少到六十分鐘、四十分鐘，甚至更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