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歲的陳冲開始寫作

1982年第二期的《青春》上,刊載了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女明星》。這是一個頗具意識流風格的故事,所有如遊絲般的心緒在短短的一段步行路途中漫溢而出,講述着一個年輕女孩成為電影明星後的欣喜與驚惶,也傾訴着她初遇懵懂情感時的躁動與羞澀。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期刊遍地叢生,《青春》是其中風頭甚勁的一本。它定位於發掘新人,在彼時的文學青年心中享有至高的地位。

不過這篇《女明星》的作者卻並非寂寂無聞的新人,恰恰相反,她的名字早就已經家喻戶曉了。1978年,17歲的她參演電影《小花》,一炮而紅,並獲得了百花獎恢複評選後的首個最佳女演員獎。她是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頂流」,許許多多的家庭里都可以找見她的照片——那是牆上懸掛的月份牌和掛曆,或者案頭床邊一本反覆翻看過的《大眾電影》。她,就是陳冲。

過去的四十多年裡,「陳冲」這個名字一直不曾暗淡過。她像一棵常青樹般紮根在影壇,無論銀幕上的風景如何更迭,始終為一代又一代的觀眾所熟悉。但文學的世界裏,她卻停步在了那一期的《青春》上,久久未再前行。

直到2021年,記憶突然像冰川消融一樣開始在思緒里橫衝直撞、洶湧泛濫,她才又拿起了筆來,從舊金山灣區的別墅到上海弄堂的祖屋,從一個女孩的成長與際遇到父輩祖輩的遷徙與沉浮,一路逆流而上,撿拾着歷歷往事。將近兩年時間,逾二十萬字款款展於眼前,先以連載的形式陸續發表於《上海文學》上,又在近期結集為一冊名為《貓魚》的自傳。這一次,陳冲終於以寫作者的身份重新登場了。

書寫

記憶冰川融化之後的洶湧而來,源於一次別離。

2021年2月,因為母親被確診為淋巴癌晚期,陳冲和哥哥開始輪流回上海陪伴她。病床上的母親睡前或者醒來的時候,經常會恍惚地念叨着「爸爸媽媽今天要來接我回家」。一天晚上,陳冲剛準備離開病房,母親就在身後問到「你去哪裡」,陳冲答說「回家」,隨即發現母親困惑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她說自己也想回家,回到亭子間去清凈清凈。陳冲這才意識到,原來母親心心念念的家是平江路上的祖屋,她忘記了自己已從那裡搬走很久了。

好幾年以前,母親便患上了老年性失憶,記憶在她的腦海里被一點一點擦去。從那時起,陳冲就感覺到她正在失去這個此生第一個愛自己,也是自己第一個愛的人,因為「人其實就是記憶和時間」,生命只是讓這兩樣東西落腳的地方而已。可當生命枯萎的時刻真的迫近,一切做過的心理準備都不過是徒勞,更何況,那些即將隨之逝去的記憶還有太多未曾仔細端詳與辨認過。

作家金宇澄其實很早就建議過陳冲,把所有她記得的故人和往事以及那些毫無印象的時光、完全付與塵土的表情,都寫出來。他看過她悼念導演貝托魯奇的一篇博文,知道她具備這種能力,也願意以三十年的編輯經驗幫助她尋獲對寫作的浪漫嚮往。他反覆動員陳冲,卻屢屢被各種借口擋了回來。

在許多人眼裡,陳冲剛強、果敢,甚至透着某種令人憚服的兇猛。事實卻並非盡然。她的確擁有倔強和堅毅的部分,但同時也是羞怯的、柔順的,帶着深重的自我懷疑被命運推動着一步步跋涉。就像她最初成為演員,完全是被意外地選中,後來嶄露頭角,也是始於謝晉導演的一瞥,再後來闖蕩美國,轉機則出現在停車場里的一場巧遇——好萊塢製片人迪諾·德·勞倫蒂斯看中了她,也間接讓籌拍《末代皇帝》的貝托魯奇找到了自己理想中的皇后婉容。

對於寫作,陳冲同樣缺乏主動的意識和足夠的勇氣。她喜歡文字的美好,也相信書寫的力量,但只覺得自己是一個閱讀者,最多有感而發地塗抹幾筆,算不得什麼,包括當初那篇《女明星》,也僅是「在小說的掩蓋下,表達了一下自己幼稚的感受」。或許,她依然需要一個徹底無法迴避的動力,在背上狠狠地推上一把。

2021年9月底,母親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出現嚴重感染和輕度心衰的癥狀。陳冲再次飛回上海,照護了一個多月才離開,卻沒想到才走沒多久,醫生便下達了病危通知。哥哥告訴她,母親可能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了。那一刻,陳冲彷彿看見死神坐在了母親床邊,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

等到陳冲回到上海的家中時,母親已經被裝進了骨灰盒。父親沙啞疲憊地跟她說,這隻盒子就放在他那裡,等他死了,一起撒到大海去。她開始整理母親的遺物,也開始去探知母親的過往。在母親留下的一本校友通訊錄里,陳冲找出了幾十個名字,一一寄去信件:「我在搜集母親的資料,希望把它們寫下來。也許,我只是想在這個過程中重新找到她,留住她。」

由母親而起的這支筆,握進手中就沒再擱下。陳冲的文字並未止於母親,而是將父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丈夫、女兒乃至故交舊友通通放了進來,當然更包括她自己六十年人生的經歷與滋味。成名太早,陳冲曾經反覆敘述過許多過去的事,以至於不斷地翻版再翻版,但這一次,她說自己寫下的大都從來沒跟人說起過。

陳冲的書寫有自己的調子和趣味,她聚焦的是日常和細節,着意的是思緒和情感。不過,這絲毫不妨礙那些鋪襯在私人往事背後的滄桑世事顯露底色,有意無意之間,陳冲筆下的個人史、家族史,與外部世界的宏大進程編織在了一起——就像它們當初發生的時候一樣。

所有文字,金宇澄都是第一個讀者。他欣喜於陳冲呈現出來的細膩、自由和直率,更讚賞「她的人與事,尤其幾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填補了文學上海的敘事空白」。而對陳冲來說,這些都還要得益於他的陪伴:「因為有金宇澄在旁邊,我就覺得是對他一個人的傾訴。有了這份安全感,我才可以繼續寫得下去。」

記憶

陳冲不是一個耽於記憶的人。從前,另一位作家朋友曾在書中寫到過:「陳冲是很少緬懷的人。一是生活太匆匆,二是她不允許自己感傷,因為感傷會影響她做實際工作的力量。」但這不代表記憶於她而言不甚重要,與此相反,她是極為看重記憶的意義與價值的:「我認為記憶和想像是我們的一切,它們把有限的生命曲里拐彎地延長了。」

在創作的疆域之中,記憶扮演的角色尤其顯著,不唯寫作,也包括電影。表演之外,陳冲迄今還總共導演過三部劇情長片,除了那部湖岸和米高梅投資、限制與妥協頗多的《紐約的秋天》,其餘兩部都與記憶有關。

1995年,陳冲參加柏林電影節,擔任主競賽評委。兩周時間裏,她看了很多令人失望的電影,「既得不到視聽上的感官刺激,也得不到思想上的衝擊、顛覆或心靈的升華」。於是,她做出一個決定:自己執導一部電影,說出想說的話,祭奠一代人的青春。

電影改編自朋友的小說,講述了一個知青女孩的命運沉浮。陳冲自己操刀劇本初稿,從柏林的酒店開始動筆,飛機降落在舊金山時便完成了。許多片段早就在她頭腦中具象出了畫面,一幕幕都是她成長的年代、熟悉的樣貌。等到劇組成立,各種雜誌、布料、書包、皮帶、水壺等道具物件堆滿,所有色彩、質感和氣味都回來了,電影里的故事彷彿漸漸與她的記憶融在了一起,似曾相識。

如果說當年因為進入了上影演員劇團培訓班,陳冲並沒有真正經歷過下鄉插隊,那麼2017年她再執導筒的又一部電影,則有了更多牽動記憶的引信——這部名為《英格力士》的作品,改編自作家王剛的同名長篇小說,通過少年劉愛的視角,講述了特殊時代里,一群孩子的成長、困惑、夢想與衝動,以及他們與一位英語老師之間動人的友情。

按照故事的時間線索,劉愛的年紀與陳冲相仿,都成長於20世紀70年代;劉愛渴望說一口純正的英語,小時候的陳冲也跟着母親、唱片和廣播堅持學習英語;陳冲有一本厚厚的英語詞典,那是劉愛夢寐以求能夠擁有的東西……

來自上海的英語老師王亞軍,則在諸多層面上閃現出些許親人們的影子。陳冲的二姨和小姨有着和王亞軍相似的流動軌跡:一個從清華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到了寧夏農村,一個從中國醫科大學畢業後到了青海澤庫,都遠離家鄉去了偏僻荒遠的西北。至於王亞軍身上的儒雅仁慈和堅貞信念,在她看來則像極了外公:「他們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最高尚的情懷和德行。」

兩部電影,同一個時代,同一段記憶。這絕非一種巧合。陳冲承認過,自己不是一個天才導演,也不是一個技術型導演,必須要有強烈的敘事慾望才能做。而年少的種種記憶,永遠都能帶給她這樣一種慾望以刺激。「其實電影工作者都有一個自己放在裏面。所有的創作者,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都是一輩子的創作源泉。」陳冲說,「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主題,也沒有人能逃脫自己的主題。被什麼觸動、嚮往什麼樣的精神升華,是個人經歷所決定的,它們和命運同時降臨到我們的身上。」

唯一的區別在於,相隔22年,具體的基調和細微的質感已有所差異。儘管陳冲懷舊,從不斷然切割和拋棄過往所堅守的一切,但有些東西的確事實性地發生着改變。就像20歲出國的時候,她帶了一隻紙箱,裏面裝着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像章,那是她和哥哥從小搜集來的寶貝,也是她成長過程里虔誠依賴的一份精神力量。後來漂泊的日子裏,這隻箱子在不斷的搬家中莫名其妙地再也找不見了,曾經珍貴的財富就這樣悄悄遺失了。

「記憶是一種情感的、主觀的東西,跟當事人的狀態分不開。過往歲月隨着每一天,肯定是永遠在變化着的。從處女作到《英格力士》,模樣必須不一樣,因為記憶的模樣變了。」陳冲說。

充實

執導第一部電影時,陳冲還沒有成為一個母親。到了《英格力士》開機時,大女兒已經19歲,小女兒也15歲了。所以在陳冲的潛意識裡,這部作品也是拍給兩個孩子的,她想讓她們知道,母親在少女時代是怎樣成長的。

最近這十年,孩子是陳冲最重要的人生內容:「這是挑戰性很大的十年,兩個孩子的青春期,遇到各種各樣的困境。沒有一個簡單的說明書可以教你怎麼做一個母親,它是孩子慢慢教給你的。所以這十年最艱難,也是最好的。」

陳冲身上有很多交雜的部分,朋友曾形容過她是一個「混合矛盾體」。就比如,她自由而奔放,現代女性的獨立鮮明醒目,卻又保存着某些傳統的內在,渴望被愛、渴望嫁人、渴望生育,相信可愛的女人應該是賢惠、恬靜的,會為一段失敗的婚姻痛哭許久,也會為一個美滿的家庭甜蜜沉醉。「外界看來是我比較有光芒的時候,其實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低谷。一些我可能消失了的時候,其實是我很幸福的時刻。」她說,在生活和工作之間,自己對生活的重視超過對事業的追求。

所以,當憑藉導演處女作拿下電影節七項大獎時,陳冲的重心就已經開始向孩子轉移了。那場頒獎禮上,坐在台下的她一直忍受着漲奶的疼痛,她知道自己的前半生結束了,但她心甘情願,因為「一個母親誓死捍衛的唯有她的孩子和孩子賴以生存的環境,別無其他」。從那以後,她不再用忙碌填滿自己,也不再無所畏懼、勇往直前,她盡量去接一些短期的拍攝項目,每次都盤算着如何縮短與家人的分離。

事業上的豐收倒也還是有的,特別是2007、2008那兩年,陳冲一連交出了《意》《色·戒》《太陽照常升起》和《二十四城記》四部電影。後三部皆為華語頂級導演的作品,她在其中雖不是主角,獨有的那一抹色彩卻閃耀無比,《意》出自一位澳大利亞華裔導演之手,幫她一舉拿下了三座最佳女主角的獎盃。

不過相比起來,最近十年的陳冲在銀幕上就稍顯平淡了。儘管也有諸如《誤殺》里的警長拉韞、《如懿傳》里的老皇后宜修、《堅如磐石》里的副市長夫人等角色,但無論人物分量還是影片質量,都在一定程度上難以與曾經的那些作品同日而語。

這當然有陳冲在工作上愈發放鬆的原因,卻又不能單純歸咎於她自己。很多時候,演員是被動的,能夠遇見怎樣的作品和角色有賴於整體的創作意識、市場氛圍和文化環境。何況陳冲63歲了,作為女演員,屬於她的機會、位置和空間都不太可能再與從前一樣。

「這就是人生的一個部分。」對此,陳冲是淡然的,「我一點都沒有不快樂,(起起落落)各種我都經歷過了,我也不是這樣一個人,生活本身是最重要的,讓自己充實才是愉悅、幸福的來源。」

前不久,她剛剛聽了席琳·迪翁的一首新歌,聲音很細、氣很短,但是非常動人。她尤其喜歡這位患上僵人綜合征的世界巨星在採訪中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我不能跑,我會走;如果我走不動,我就爬;我不會停下來,我不會停下。」她希望自己也是這樣的:「唯一不朽的是繼續創作,只有永遠處在創作的狀態當中才是有意義的。」

陳冲確實仍舊繼續創作着:6月底,她參演的新版《喜宴》宣布殺青;另一部有她出演的美劇《oh. what. fun.》也正在亞特蘭大拍攝;同時就在幾天前,北美院線上映了電影《弟弟》,作為主演,她又跟着劇組跑了好幾天的宣傳。而且如今的她,或許在表演和導演之外還又多了一種創作的方式——「最近有點忙亂的這種時候,我很懷念當時能夠安靜下來寫作的日子」。

發於2024.8.19總第1153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陳冲:唯一不朽的是繼續創作

記者:徐鵬遠

編輯:楊時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