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和我一樣好奇:像《我的阿勒泰》這樣的散文集如何改編成劇集?從這部劇集立項,到殺青,到放出預告片和劇照,以及入圍第七屆戛納最佳長劇集競賽單元,到北影節首映,直到最終播出,這個疑問始終存在。直到我一口氣看完全部八集,這個疑問才終於消除。
《我的阿勒泰》劇集,和李娟的散文集,有非常大的區別,可以說,劇集其實只是借用了散文集的背景,時代的,地域的,風俗的,和幾個核心人物的設定,以及若干細節,而整個故事,基本是重起爐灶。
比如,作為核心人物的張鳳俠,基本就是以李娟媽媽為原型的,她出現在李娟的全部散文里,從《我的阿勒泰》直到《遙遠的向日葵地》,都有李娟媽媽的身影。劇集里的張鳳俠,沿用了李娟媽媽的大部分形象要素,在阿勒泰的牧場地區開流動小賣部,潑辣豁達,對金錢又有計較,又大方洞明,以一己之力,為李娟和李娟奶奶,也為深山裡的牧人,營造了一個小小的烏托邦。李娟的姥姥,在劇集里變成了張鳳霞的婆婆,她有阿茲海默症,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帶來很多笑料,但清醒的時候,她的話語又充滿智慧。
散文集里的「記賬要賬」,則成為第一第二集最核心的情節推動要素,我們是通過回到牧區的李文秀要賬的腳步,認識了這塊土地,也認識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和他們行事為人的方式。比如,李文秀去鄰居女人那裡要賬,認錯了人,讓鄰居女人特別傷心,因為她沒有欠賬,也不是有欠賬習慣的人,李文秀去討賬,讓她很沒面子。另一位鄰居,則為自己的名字被叫錯耿耿於懷,要求李文秀道歉,直到張鳳俠打圓場說:「你是債主,你說了算」。
至於巴太和高曉亮,其實都是為了劇情的需要而全新塑造出來的人,儘管這兩個人身上的某些要素,在散文集里也曾出現過,但都沒有這麼戲劇化。比如高曉亮采木耳,就是改編自散文集里《木耳》那篇,而《木耳》篇中對於人的貪婪的描述,最後凝聚在了高曉亮身上,也造成了整個故事的高潮。因為這些要素都是真實存在的,細節的氣息是準確的。
而《我的阿勒泰》劇集最成功的改編,其實是對女性視角的強化,以及對「女性」這個身份的描述。寫新疆的作家很多很多,王蒙、周濤、劉亮程,但他們都是從男性的、歷史的視角,或者自然的、生態的角度出發,而李娟的散文,毫無疑問,是女性視角的。她為阿勒泰也為新疆,引入了一個漢族的觀看者的形象,並且把這個形象投射到了新疆的山山水水和人情風俗上,這在新疆的書寫者中是獨一份的。儘管在李娟之前,也有女作家寫過新疆,比如張曼菱,現在的民族作家裡,也有不少女性,但身兼外部觀察者和久居者等等幾個身份為一身的,恐怕只有李娟一個。
《我的阿勒泰》的出品方,性別構成比較平衡,但具體到主創,就是以女性為主了,導演滕叢叢和編劇彭奕寧都是女性,主演也都是女性,幾個男性角色的戲份,都不如女性多。劇集貫徹並強化了原著的女性視角,並用這個視角為我們解說和審視阿勒泰地區的風俗人情,「女性」才是這個故事的講述者,也是觀察者,更是表演者。張鳳俠的自在精靈形象自不用說,阿麗瑪扮演的托肯的故事,更是具體地呈現了邊疆地區女性生活場景:「我們女人要做飯、洗衣服,還要看孩子,想出去一趟都沒有時間。我跟你哥說過很多次,去小賣部給我買搓衣板,直到死也沒帶回來。」
但不論這些女人來自哪裡,有什麼經歷,《我的阿勒泰》對她們的態度,都是平和的,珍視的,滿懷感情,也滿懷讚美,她們在嚴苛的自然環境,和並不夠詩意的生活里,堅韌地存在着,給自己和周圍人以無盡的關照,成為漫長冬季和艱難行旅之中,唯一的溫馨。所以,村主任在看到張鳳俠遠去的背影時,慢慢說出:「全世界的女人,你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她了。」和她們相比,男性都像是游牧世界裏的游牧者,雙重的游牧身份,同時又心神恍惚,脆弱迷離,衝動易怒,固執保守。
所以,《我的阿勒泰》從散文變成劇集,之所以成功,就在於這個視角的建立,和對這個女性烏托邦的歌詠。有了這個認識,它才得以成立,其餘部分,也才得以凝聚成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