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胡蘿蔔
先看王家衛的《繁花》,再看金宇澄的《繁花》。
驚喜非常。
這是完全不同的兩樣繁花,奔向不同的方向,綻放不同的芬芳。
王家衛的《繁花》是主旋律,鼓點密集,昂揚,熱烈。人性的瑕疵都是時代在閃光,被觀眾的眼淚包裹,亮晶晶地繼續奔跑場上,奔向飛升的天堂。
金宇澄的《繁花》是祭奠。
當下開篇,閃回過往。整部小說就是如此交迭而出。
兩個年代,兩股交織的時間之河,像是前後相繼,又像各自分隔。它們都聯續着那些空白的歲月時光。
順時而言,那些還在六十年代的少年。整個世界是懵懂又清晰的氣息、味道、顏色和來來往往。小說記下他們的日日行蹤,信息確實,新鮮正如他們的年紀。也記錄下他們身旁的那些人群,個個都從舊時光里穿越而來,在這個新世界裏摸索。
少年阿寶、蓓蒂、滬生還有小毛,有紹興阿婆無微不至神神鬼鬼,也有鋼琴電影郵票以及眾人祝福、生日聚會。
蓓蒂和阿寶鄭重其事講着少年話,其實無關緊要,說得錦繡滿天。
手牽手走着,在溫熱舒緩的辰光里坐着。
實際極為短暫的日子,小說卻寫得緩慢、悠長。
這是回憶的柔光與詩意。
因為接踵而來的是真正漫長、無法想像的野蠻與破壞。
那場天翻地覆,一切都不再能夠回復。
紹興阿婆和蓓蒂在一片狼藉中失蹤了,姝華堅持她們化為金魚,游去了黃浦江。
滬生在為街市上隨處可見的凌辱歡呼、臨時起意去抄家時,自己的父母已經身陷囹圄,瞬間無家可歸。
阿寶祖孫三代「掃地出門」,遷到郊區工人新村改造。
小說鋪排了彼時的「街景」,里弄運動,各種城市奇觀。
遠東最大舊貨店便是哀悼現場。
兩相比照,那個短暫的少年時光的夢幻感清晰可見。
自此,少年們開始墜落,開始成長,隨波逐流,看到各種生命的真相。
金宇澄坦陳阿寶有他的影子,也坦陳六十年代和知青生涯對他影響至深。他沒有參加高考,因為已經習慣一切與己無關,自己並無希望。
他也談到《繁花》的創作初衷是「做一個位置極低的說書人」「寧繁毋略,寧下毋高」。
繁的好處,在於記錄,無聲更有聲。
下的好處,在於蕪雜,包羅萬象。
《繁花》隨着時代推移,愈繁,愈下。
開篇時用筆之繁,在於童言往複,阿婆嘮叨,午後的屋頂風光,邂逅與精心;
六七十年代繁在各種街景、場面,不期而至的驚駭,多樣的奇觀;
一路而下,無法扭轉。八十年代在這種背景下被略過,九十年代作為階段成果成為另一條時間之河。
經歷過六七十年代,此時已沒有奇觀。但它也不是返回身的過往。
這時代里多的是密集的重新創造,沿着新的軌道。
人來人往,隨時生髮,不是舊時代的長久,卻也沒有脫卻舊時代的影響。
這時用筆繁在人際碰撞。節奏加快,瞬息萬變。
飯局一場接一場,台前熱絡,台下計算。真真假假的關係,來來回回的試探。不斷地結束和清算,繼續開始再上路。
這是人重新光明正大擁有慾望、追逐慾望的時代。
此處,王家衛與金宇澄有了重合。
但前者並沒有在這個時代里生活過。他的《繁花》是向夢想中的希望之光致意,聚焦在大舞台上的嬌子;
而後者是從過去無法自主跌跌撞撞裹挾進來這個時代。他的《繁花》是懷着悲憫,觀照滿懷渴望的生命。運筆之下,豪富門衛無所不有。
只是他的過去烙印很深:
阿寶、滬生都在做旁觀者,是別人嘴裏的怪人;
唯一觸動阿寶的人,卻最終勘破紅塵。
看到一切,便是拯救一切。
至於自己,深情早已賦予過往。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金宇澄引穆旦詩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