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34年前,陳佩斯與朱時茂在小品《主角與配角》中將主配角間的衝突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句「你管得了我,還管得了觀眾愛看誰」也就此成為許多人為自己喜歡的角色辯護時常用的經典語錄。
1990年央視春晚小品《主角與配角》劇照。
鮮活的人物是故事的靈魂。如今的影視劇雖有各自的創作思路,但能夠吸引觀眾、引起觀眾討論的往往是人物帶來的戲劇張力。也因此,角色的出圈與本身的人設吸引力密切相關,而當觀眾掌握了話語權和選擇權後,可以依據自己的解讀,賦予角色更多內涵。
很多時候,觀眾迷戀的並非是特定的某個角色,而是經過主觀解讀後塑造的解釋性角色,這些角色在觀眾的解讀之下,顯得更加自在、具體、豐富,人物也有了足夠的厚度和故事感,這樣的故事感往往是最具吸引力的。
也許這也能解釋,為何如今的許多角色的出圈,是從b站(視頻網站)的二創剪輯視頻開始的。
2023年夏天,一個名為《起猛了,看見魏大勛演偽骨科了!》的二創視頻,促成了魏大勛的爆火。僅三分多鐘的視頻,將魏大勛扮演的孟宴臣的愛而不得塑造到了極致,觀眾為凄美be(網絡語,指悲劇結局)感動的同時,也深深憐愛了孟宴臣,而這種憐愛也使孟宴臣這一配角的風頭蓋過了楊洋、王楚然扮演的主角。
熱門二創視頻《起猛了,看見魏大勛演偽骨科了!》。
或許,對如今的觀眾而言,比主配角之爭更重要的是表達欲,影視劇角色只是觀眾解釋世界的工具而已。
「配角上桌」與「審美逆流」
以前日漫有默認的規矩:主角是用來推動劇情,配角是用來喜歡的。韓劇也有類似的定律: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觀眾的。可能這在一定程度上是主配角之爭的體現。這一時期,觀眾對配角的憐愛並不會太影響主角的評價。蘿蔔白菜,各有所愛。
而如今的「配角上桌」則更像是網絡文學中「女配文學」的變種,即配角成為新的主角,原來的主角反而成為某種被批判的「反派」。
主配角的位置的替換意味着觀眾的價值偏向也隨之改變,配角的所作所為被合理化,主角的言行中的缺點卻會不斷放大,進而證明主角的「虛偽」。
《長月燼明》(2023)劇照。
觀眾的這種反叛背後實則是對完美主角的厭倦。從前的經典元素放在當下未必適用,而當下所推崇的可能是從前反對的。這種「審美逆流」也意味着觀眾會不斷賦予影視作品新的內涵。
在灰姑娘、小白花的故事泛濫後,觀眾開始期待出身高貴、擁有「金手指」的強者成為故事主角。於是,從前充當惡毒女配惡毒男配的角色翻身成為了主角,而不夠強大、命途多舛的角色成為了配角。影評人毛尖曾在一次演講中講:「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財產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這樣的評價在很大程度上與「女強」、「男強」文和大女主、大男主劇流行後的設定一致。
韓劇《小小姐們》(2022)劇照。
某種層面上,配角只是一種製造爽點的工具,配角的惡在萬能的主角團面前仿若跳樑小丑,最後也只是方便觀眾代入主角後獲得一種全方位的、碾壓式的快感。
流行文化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體現。在消費者習慣性代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主角時,高高在上的主角無疑是正義一方,而全方位被秒殺的配角是「罪有應得」。但隨着越來越多人意識到,我們不過是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時,那些出身不高、飽受困擾的配角反而容易贏得我們的心理投射。
生活、學業、工作已經讓我們的精神狀態「非常美麗」,再看着身為「天龍人」的主角為著愛情哭哭啼啼,很難不心生排斥。我們願意承認「惡」的存在,甚至能夠共情不得已遊走在灰色地帶的配角,但我們已經無法接受站在尊位、滿口仁義道德卻毫無同理心的主角。也因此,黑化後的姚金玲比「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的主角劉三好(電視劇《宮心計》中的角色)更能被觀眾理解,為了上黃金檔什麼都敢做的許詩情亦比總在強調新聞理想的張家妍(電視劇《新聞女王》中的角色)討喜。
《新聞女王》(2023)劇照。
有人說配角上桌是因為觀眾對完美祛魅,但實際上,我們只是比起虛假的完美,更願意看到複雜的真實。那些不完美的角色恰恰凸顯着真實的人性,大概這才是觀眾想要共情的地方。
剪輯與「數據庫」
也並不是所有出圈的角色都是依靠複雜獨特的人設。
如今許多角色出圈是憑藉依託於二創視頻和表情包的網絡亞文化,許多觀眾對特定角色的理解正是源於這些剪輯拼貼後的視頻。短視頻的衝擊使得許多觀眾已經失去了觀看全劇的耐心與熱情,簡單、重複、有記憶點的短視頻剪輯反而更容易脫穎而出。比起具體的情節和人物關係,具象化的符號也就更容易被記住。知道「白粥」的人也許記不住劇名《我的人間煙火》,用「挖野菜」梗的人可能壓根兒沒看過《薛平貴與王寶釧》。劇一集沒看,梗一個不落已經成為一種常態。
電視劇《薛平貴與王寶釧》(2012)中的王寶釧。
相較於完整複雜的內容,明確的數據庫符號更容易被接受。數據庫消費在當代已然不是新鮮概念。深層的宏大敘事不復存在,非敘事的「數據庫」作為替代宏大敘事的底層邏輯存在,而指向人物設定的「萌要素」正是數據庫的一種。
東浩紀《動物化的後現代:御宅族如何影響日本社會》(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オタクから見た日本社會)書封。
正如許多「嗑cp」的受眾嗑的是「萌要素」設定,觀眾對許多角色的偏愛也是基於一種「萌要素」消費邏輯,在這裡,角色已經脫離了原本的敘事文本,擁有了可以自由進入其他敘事中的能力,也意味着角色具備了元敘事的規定性,無論角色被投放於何種世界、何種故事,後現代的受眾都能想像出角色會有的反應和行動。
而短視頻剪輯既迎合了這種「萌要素」消費的熱潮,同時又強化了觀眾的「人設消費」偏好。這也使得我們看到的許多視頻總是突出了角色的某種標籤和特性,並在反覆重複中強化設定特色,進而讓觀眾將角色標籤與標籤劃等號。
《新媒體的語言》,[俄]列夫·馬諾維奇著,車琳譯,貴州人民出版社·後浪,2020年8月。
專攻數字文化研究的馬諾維奇認為,數據庫已經成為一個總體的文化隱喻,用於指稱包括記憶和大腦的各種數據集合體。顯然,讓我們記住梗卻忘了原劇集的那些視頻和表情包,就是藉助了我們已經形成的數據庫認知,讓我們能夠在集合體中迅速找到對應的位置。那些能夠脫穎而出的角色,往往是因為有着明確的數據庫屬性,「病嬌」「毒舌」「忠犬」等元素之所以能夠成為某種標籤,恰恰是因為符合我們「萌要素」消費需求。
也需要明確的是,我們對數據庫的消費並不是被動的,相反,我們也可以自行拼貼「萌要素」,撞擊新的創作火花。很多時候,我們是從角色中提取出自己喜歡的元素和設定,在二次創作中表達解讀。自稱「歡門」未必是要成為天歡,只是想要藉此表達自己的精神狀態;推崇江玉燕也並非是真的認為她是正派,而只是表明對一個從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女子一步步成為終極「大boss」的大美女的喜愛。
《小魚兒與花無缺》(2005)劇照。
這一前提下,主角與配角對觀眾而言並沒有那麼重要,如果對配角戲份感興趣,也完全可以只看配角的單人剪輯部分,如果對劇情不滿意,也完全可以進行二次創作。
在此「後現代」語境中,觀眾的主觀能動性可以盡情發揮,他們可以解釋自己喜歡的角色,也可以根據需要創造新的敘事。只要有合適的素材,林黛玉與伏地魔、容嬤嬤與蘇大強、迪迦和劉亦菲都可以譜寫出一個個愛恨情仇的故事。這也意味着,對觀眾而言,比起誰出演了什麼角色,角色本身的可挖掘性更重要。而許多粉絲在意的番位順序,觀眾並不在意。
誰才是第一主演
「番位」一詞對普通觀眾而言可能沒有明確的實感,演職人員名字誰先誰後也無所謂。但在如今的影視圈,「番位」不僅代表順序,也代表地位,而角色設定、人物弧光這些直接影響觀眾對角色觀感的部分,又常常受演員的地位,或者說番位的直接影響。
電視劇《北轍南轅》(2021)台詞。
國內的番位之爭興起與粉絲文化有關。粉絲在與對家比成績時,需要抬出一番影視劇成績,以表明演員的市場號召力,而二番往往會被認為沒有實績,三番及以後的無法作為代表作。隨着這種比較的流行,影視圈也不得不重視番位。即便演員不在意,粉絲也會用多種方式表達抗議,甚至用「手撕工作室」的方式倒逼演員爭取番位。久而久之,番位成為了演員不得不爭取的資源。
片方為了安撫演員和粉絲,不得不想出各式各樣的方法「端水」。領銜主演、特別主演、特別出演、友情主演這些排序方式可能會讓許多人看得眼花繚亂,但對片方來說,這是經過重重考慮後的慎重選擇。
日劇《重啟人生》(2023)劇照。
儘管在許多觀眾眼裡,海報誰居中誰在邊、名字排序誰在前、誰在後、每集劇情誰多誰少根本不重要,但在如今的影視業,這當中的每一條都可能引發一次不小的糾紛。因為對粉絲而言,一部劇的番位代表一個演員在影視業的地位,且一番實績之後能夠帶來其他商務、時尚資源,而配角的「上桌」就是在傷害一番主角的後續「紅利」,這無疑是粉絲無法接受的。換言之,粉絲真正在意的並非是角色喜愛度本身,而是角色「出圈」後的資源之爭。在這樣的競爭思維中,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演員,都可以成為潛在的對手。
或許從前粉絲在意的只是外形氣質和業務能力,但在如今的粉絲文化中,數據、代言、雜誌封面、雜誌銷量、番位、海報面積、角色每集佔比等所有細枝末節都可以成為比拼對象。為了在這些競爭中獲勝,粉絲不僅要自己花錢花時間花精力,還要驅使明星在各個榜單中佔據前列,這或許是一種粉圈的集體榮譽感,也或許只是在滿足某種虛榮心。
韓劇《她的私生活》(2019)劇照。
這樣的粉絲生態無疑會影響影視創作。任何項目都可以拿來比拼、拉榜單的情境也就進一步強化了娛樂圈的等級化。等級森嚴、鄙視鏈明晰,主配角自然也從原來的角色之分變成了如今的地位之爭。也因如此,大女主、大男主已然成為粉絲最希望自己偶像出演主角的類型,且不能是偏群像的劇集,必須要絕對大女主、絕對大男主。為了保證劇組嚴格遵守了等級劃分,粉絲甚至會從劇組開拍前就開始監督,拍攝期間也會購買通告單、劇本,並在劇集播出後進行對比,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證主角的絕對地位。前段時間掀起「加戲」熱議的《一念關山》,劉詩詩粉絲就曾拿出通告單來證明女主角的戲份被大量刪減。
作為觀眾,期待看到的自然是每一個角色都有血有肉、足夠真實豐富的影視劇作品,我們想在影視劇中看到活生生的人,看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看到他們作為一個獨立個體鮮活的一面。但在番位當道、主角先行、配角可以被犧牲的等級制度下,觀眾的這種期待反而成了某種奢望。
或許,「配角出圈」也只是觀眾對「主角絕對壓制」的風氣的一次反抗,既然劇集無法讓我們看到個體的多樣性,那不如用自己喜歡的元素和設定重塑故事,至少還能獲得一種與資本背道而馳的快樂。至於配角是不是「掀桌」,觀眾並不在意,但如果能就此改變一些不必有的風氣,那倒可能是意外之喜了。
作者/帕孜麗婭
編輯/羅東 張婷
校對/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