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莊周,道家思想之開山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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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樹鴻《莊子如鵬》

文丨錢穆

儒家道家,乃中國思想史里兩條大主流。儒家宗孔孟,道家祖老莊。《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四部書,兩千年來,為中國知識階層人人所必讀。但就現代人目光,根據種種論證,《莊子》一書實在《老子》五千言之前。

莊周以前,是否有老聃這一人,此刻且不論。但《老子》五千言,則決然是戰國末期的晚出書。如此說來,道家的鼻祖,從其著書立說,確然成立一家思想系統的功績言,實該推莊周。

莊周是宋國人。宋出於商之後。中國古代,東方商人和西方周人,在性格上,文化上,有顯然的不同。古人說商尚鬼,周尚文。商人信仰鬼神與上帝,帶有濃重的宗教氣。這一層,只看商湯的種種故事與傳說,便可推想了。

和此相關的,是商人好玄理,他們往往重理想勝過於人生之實際。如春秋時的宋襄公,他守定了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幾句話,不管當面現實,被楚國打敗了。春秋晚期,宋向戍出頭髮起弭兵會盟,這還是宋人好騖於高遠理想之一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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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樹鴻《莊子問髏圖》

但古人又說商尚質,周尚文。商人既帶宗教氣,重視鬼神重於生人,又好懸空的理想,而忽略了眼前的實際,如何又說他們尚質呢?因質是質樸義,又是質直義。大概商人抱定了一觀念,便不顧外面一切,只依照他心裏的觀念直率地做出來,不再有曲折,不再有掩藏,因此說他們尚質了。

在《孟子》書里,有宋人揠苗助長的故事。在《莊子》書里,有宋人資章甫適諸越的故事。在《韓非》書里,有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在《列子》書里,有宋人白晝攫金的故事。這些也可看出商人的氣質。他們心裏這麼想,便不再顧及外面的一切環境與情實。這也是他們質的一面呀!莊子是宋國人,我們該了解當時宋人一般的氣質,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莊周之為人,及其思想之大本。

莊周是宋之蒙縣人,這是一小地名,在今河南省商丘附近,向北四十里處便是了。在當時已是偏於中國的東南。那裡有一個孟渚澤,莊周還常去捕魚的。戰國時,那一帶的水利還不斷有興修。有一條汳水,為當時東南地區通往中原的要道。莊周便誕生在這交通孔道上。

直到西漢時,那一帶地區,土壤膏腴,水木明秀,風景清和,還是一好區域。所以漢文帝時特地封給他的愛子梁孝王。梁國有著名的東苑,苑中有落猿岩、棲龍岫、雁池、鶴洲、鳧渚諸宮觀。那裡充滿着奇果與佳樹,瑰禽與異獸。自苑延亘數十里,連屬到平台,平台俗稱修竹苑,那裡有蒹葭洲、鳧藻洲、梳洗潭。

漢時梁國在睢陽,即今河南商丘縣之南。若沒有天時地利物產種種配合,梁孝王不能憑空創出一個為當時文學藝術風流薈萃的中心。莊周的故鄉,便在這一地區內,我們卻不能把現在那地區的乾燥枯瘠來想像這曠代哲人而同時又是絕世大文豪的生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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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樹鴻《莊子夢蝶圖》

此一地區,即下到隋唐時代,一切風景物產,也還像個樣子。隋薛道衡《老子碑》有云:對苦相之兩城,繞渦谷之三水。芝田柳路,北走梁園。沃野平皋,東連譙國。

又說:原隰爽塏,亭皋彌望。梅梁桂棟,曲檻叢楹。煙霞舒捲,風霧凄清。

這描寫一向相傳為老子的家鄉。就人文地理言,正當與周庄生地,同屬一區域。我們即從隋代人對相傳老子家鄉的描寫,也可推想戰國時莊周生年景物之一斑了。

莊周曾做過蒙之漆園吏。《史記•貨殖傳》說:陳夏千畝漆,這指的私人經營。在戰國中期,大概這些還都是貴族官營的。莊周為漆園吏,正如孔子做委吏與乘田。但漆園究竟是青綠的樹林,更與天地自然生意相接觸,沒有多少塵俗的冗雜。這當然是莊周自己存心挑選的一個好差使。

莊周正與梁惠王同時。梁惠王是戰國最早第一個大霸主。在那時,已是游士得勢的時期了。莊周有一位老友惠施,卻是梁惠王最尊信的人。曾在梁國當過長期的宰相。梁惠王尊待他,學着齊桓公待管仲般,不直呼他姓名,也不以平等禮相待,而尊之為父執,稱之曰叔父,自居為子侄輩。

但莊周與惠施,不僅在思想學說上持異,在處世做人的態度上,兩人也不相同。莊周近似一個儒家所謂隱居以求其志的人。他認為天下是沉濁的,世俗是不堪與相處的。他做一漆園吏,大概他的經濟生活勉強可以解決了。他也不再想其他活動。他對世俗的富貴顯達,功名事業,真好稱是無動於心的。

他曾去看他的老友,梁國大宰相惠施。有人對惠施說:莊周的才辯強過你,他來了,你的相位不保了。惠施着了慌,下令大梁城裡搜查了三天連三夜,要搜查莊周的行蹤。結果,莊周登門見他了。

莊周說:你知道南方有一種名叫鵷鶵的鳥嗎?它從南海直飛到北海,在那樣遼遠的旅程中,他不見梧桐不下宿,不逢醴泉不下飲,不遇棟實,俗稱金鈴子的,它就不再吃別的東西了。正在它飛過的時候,下面有一隻鴟,口裡銜着一死鼠,早已腐爛得發臭了。那隻鴟,生怕鵷鶵稀罕這死鼠,急得仰着頭,對它張口大叫一聲,嚇!現在你也想把你梁國的相位,來對我嚇的一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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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他因惠施的關係,也見過梁惠王。他穿着一身大麻布縫的衣,還已帶上補綻了。腳上一雙履,照例該有一條青絲縛着做履飾,這在當時叫做絇,絇鼻則罩在履尖上。莊周沒有這麼般講究,他把一條麻帶捆着履,如是般去見梁惠王。

惠王說:先生!你那樣地潦倒呀!莊周說:人有了道德不能行,那才是潦倒呀!衣破了,履穿了,這並不叫潦倒!而且這是我遭遇時代的不幸,叫我處昏君亂相間,又有什麼辦法呢?這算當面搶白了梁惠王,惠王也就和他無話可說了。

後來楚王聽到他大名,鄭重地派兩位大夫去禮聘。莊周正在淮水邊釣魚,那兩大夫鞠躬說:我們大王,有意把國家事情麻煩你先生。莊周一手持着釣魚竿,半瞅不睬地說:我聽說楚國有一隻神龜,死了已三千年,你們國王把它用錦巾包着,綉笥盛着,藏在太廟裡。遇着國家有疑難事,便向它問吉凶。我試問:這一隻神龜,寧願死了留這一套骨殼給人貴重呢?還是寧願活着,在爛泥路上,拖着尾爬着呢?那兩大夫說:為神龜想,是寧願活着,拖着尾在泥路上爬着的。莊周說:好!你們請回吧!我也正還想拖着尾在泥路上爬着呀!

有一次,宋國有一個曹商,奉宋王命使秦,大得秦王之歡心,獲得一百輛的車乘回到宋國來。他去見莊子。他說:要叫我住窮巷矮檐下,黃着臉,癟着頸,織着草鞋過生活,我沒有這本領。要我一句話說開了萬乘之主的心,立刻百輛車乘跟隨我,這我卻有此能耐。莊周說:我聽說:秦王病了,下詔求醫生。替他破癰潰痤的,賞一乘車。替他舐痔的,賞五乘車。做的愈臭愈下的,得車愈多。你也替秦王舐了痔的吧?怎麼得這許多車!好了,請你快走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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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莊周的生活,有時也實在窘得緊。有一次,他到一位監河侯那裡去借米。監河侯對他說:好!待我收到田租和房稅,借你兩百斤黃金吧!莊周聽了,忿然地直生起氣來。他說:我昨天來,路上聽得有叫我的。回頭一看,在車輪壓凹的溝里有一條小鯽魚,我知道是它在叫。我問道:鯽魚呀!你什麼事叫我呀!那鯽魚說:我是東海之波臣,失陷在這裡,你能不能給我一斗一升水救活我呢?我說:好吧!讓我替你去遊說南方的吳王與越王,請他們興起全國民眾,打動着長江的水來迎接你,好不好?那鯽魚生氣了,它說:我只要你一斗一升水,我便活着了。你這麼說,也不煩你再去吳國與越國,你趁早到乾魚攤上去找我吧!

莊周大概這樣地過着一輩子,他的妻先死了。他老友惠施聞訊來弔喪,莊周正兩腳直伸,屁股着地,敲着瓦盆在唱歌。惠施說:她和你過了一輩子,生下兒子也長大了。她死了,你不哭一聲,也夠了。還敲着瓦盆唱着歌,不覺得過分嗎?莊周說:不是呀!她初死,我心上哪裡是沒有什麼似的呢?但我仔細再一想,她本來沒有生,而且也沒有形,沒有絲毫的影蹤的。忽然里有了這麼一個形,又有了生命,此刻她又死去了,這不像天地的春夏秋冬,隨時在變嗎?她此刻正像酣睡在一間大屋裡,我卻跟着號啕地哭,我想我太想不通了。所以也不哭了。

後來莊周也死了。在他臨死前,他的幾個學生在商量,如何好好地安葬我們的先生。莊周說:我把天地當棺槨,日月如連璧,星辰如珠璣,裝飾得很富麗。世界萬物,盡做我齎送品。我葬具齊備了,你們再不要操心吧!他學生說:沒有棺槨,我們怕烏鴉老鷹吃了你。莊周說:棄在露天,送給烏鴉老鷹吃。埋在地下,送給螻蛄螞蟻吃。還不是一樣嗎?為什麼定要奪了這一邊的食糧送給那一邊?這是你們的偏心呀!

莊周真是一位曠代的大哲人,同時也是一位絕世的大文豪。你只要讀過他的書,他自會說動你的心。他的名字,兩千年來常在人心中。他笑盡罵盡了上下古今舉世的人,但人們越給他笑罵,越會喜歡他。但也只有他的思想和文章,只有他的笑和罵,真是千古如一日,常留在天壤間。他自己一生的生活,卻偷偷地隱藏過去了,再不為後人所詳細地知道。只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就是了。他的生平,雖非神話化,但已故事化。上面所舉,也只可說是他的故事吧!若我們還要仔細來考訂,那亦是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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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樹鴻《莊子卻聘圖》

但莊周的思想和文章,卻實在值得我們去注意。據說在他以前的書,他都讀遍了。在他以前各家各派的學術和思想,他都窺破了他們的底細了。但他從不肯板着面孔說一句正經話。他認為世人是無法和他們講正經話的呀!所以他的話,總像是荒唐的,放浪的,沒頭沒腦的,不着邊際的。他對世事,瞧不起,從不肯斜着瞥一眼,他也不來和世俗爭辯是和非。他時時遇到惠施,卻會痛快地談一頓。

有一次,他送人葬,經過惠施的墓,他驀地感慨了。他對他隨從的,講着一段有趣的故事。他說:昔有郢人,是一個泥水匠,一滴白粉髒了他鼻尖,像蒼蠅翼般一薄層。他讓一木匠叫石的,用斧頭替他削去這一薄層白粉。那石木匠一雙眼,似乎看也沒有看似的,只使勁運轉他手裡的斧,像風一般地快,盡它掠過那泥水匠的鼻尖尖。

那泥水匠兀立着不動,像無其事樣,盡讓對面的斧頭削過來。那一薄層白粉是削去了,泥水匠的鼻尖皮,卻絲毫沒有傷。宋國的國王聽到了,召去那石木匠,說:你也替我試一試你的手法吧!石木匠說:我確有過這一手的,但我的對手不在了,我的這一手,無法再試了。莊周接著說:自從這位先生死去了,我也失了對手方,我沒人講話了。

其實惠施和莊周,雖是談得來,卻是談不攏。有一次,兩人在濠水的石樑上閒遊。莊周說:你看水面的叄條魚,從容地游着,多麼快樂呀!惠施說:你不是魚,怎知魚的快樂呢?莊周說:你也不是我,你怎知我不知魚的快樂呢?惠施說:我不是你,誠然我不會知道你。但你也誠然不是魚,那麼你也無法知道魚的樂,是完完全全地無疑了。莊周說:不要這樣轉折地盡說下去吧!我請再循着你開始那句話來講。你不是問我嗎?你怎知道魚的快樂的。照你這樣問,你是早知道我知道魚的快樂了,你卻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我是在石樑上知道了的呀!

這裡可見莊周的胸襟。惠施把自己和外面分割開,好像築一道牆壁般,把自己圍困住。牆壁以外,便全不是他了。因此他不相信,外面也可知,並可樂。莊周的心,則像是四通八達的,他並沒有把自己和外面清楚地劃分開。他的心敞朗着,他看外面是光明的,因此常見天地萬物一片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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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他們兩人又發生辨論。惠施問莊周,人真箇是無情嗎?莊周說:是。惠施說:沒有情,怎算得人呢?莊周說:有了人之貌,人之形,怎不算是人?惠施說:既叫是人了,那得無情呢?莊周說:這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是要你不要把好惡內傷其身呀!

這兩番辨論該合來看。惠施既自認不知道外面的一切,卻偏要向外面事物分好惡,那又何苦呢?莊周心上,則是內外渾然的,沒有清楚地劃分出我和外面非我的壁壘。他在濠上看到鯈魚出遊,覺得它們多快樂呀!其實鯈魚的快樂,還即是莊周心上的快樂。那是自然一片的。不是莊周另存有一番喜好,那鯈魚之情羼雜在裏面。照他想,似乎人生既不該有衝突,也不該有悲哀。

莊周抱着這一番他自己所直覺的人生情味要告訴人,但別人哪肯見信呢?說也無法說明白。所以他覺得鵾呀!鵬呀!雉呀!魚呀!一切非人類的生物,反而比較地像沒有心上的壁壘,像快樂些,像更近道些,像更合他的理想些。他只想把他心中這一番見解告訴人,但他又感得世人又是無法對他們講正經話,因此,他只有鵾呀鵬呀,藉著鳥獸草木說了許多的寓言。他又假託着黃帝呀!老子呀!說了許多的重言。重言只是借重別人來講自己話。其實重言也如寓言般,全是虛無假託的。他自己也說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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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觀,其實是樂天的。初看像淡漠,其實是懇切的。初看像荒唐,其實是平實的。初看像恣縱,其實是單純的。他只有這些話,像一隻卮子里流水般,汩汩地盡日流。只為這卮子里水盛得滿,盡日汩汩地流也流不完。其實總還是那水。你喝一口是水,喝十口百口還是水。喝這一杯和喝那一杯,還是一樣地差不多。他的話,說東說西說不完。他的文章,連連牽牽寫不盡。真像一卮水,總是汩汩地在流,其實也總流的是這些水,所以他要自稱他的話為卮言了。

但莊周畢竟似乎太聰明了些,他那一卮水,幾千年來人喝着,太淡了,又像太冽了,總解不了渴。反而覺得這一卮水,千變萬化地,好像有種種的怪味。盡喝着會愈愛喝,但仍解不了人的渴。究不知,這兩千年來,幾個是真解味的,喝了他那卮水,真能解渴呀!

你若不信,何妨也拿他那卮子到口來一嘗,看是怎樣呢!

◎本文摘自錢穆《庄老通辯》,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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