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30日,張晉藩在北京家中接受環球人物記者採訪。(侯欣穎 / 攝)
學生們常常驚嘆
他“蓬勃的生命力”——
不論是學術上,還是生活上。
作者:許曄
張晉藩,著名法學家和法學教育家。1930年出生於遼寧瀋陽(祖籍山東煙台),現任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律史學研究院名譽院長。1952年至今,一直從事中國法制史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為我國法學教育和人才培養作出重大貢獻。今年9月,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
“我的眼睛不好。你站在我對面,離這麼近,我連你長什麼樣都看不清。”
採訪當天,張晉藩一句話就驚到了環球人物記者——知道他患有眼疾,但不知道他的視力已經如此模糊。
這些年來,張晉藩始終活躍在學術和教育前沿,讓人常常忘記他為眼疾所困。
他在查閱文字資料時,必須藉助能把字放大12倍的電子放大鏡,“傷眼睛,看10分鐘就頭疼”。
教導博士生時,他不得不讓學生把論文一段一段念給他聽,再逐字逐句指導修改。
他筆耕不輟,誨人不倦,寫出多部法學著作,培養出百餘名博士生。
今年9月13日,張晉藩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領獎那天,他坐着輪椅被抬進人民大會堂,上台時再由女兒攙扶到習近平主席面前。
“我不是腿有毛病,是走不動了。”張晉藩說,7月份,他頭一回感染新冠病毒,先後住了兩次院。“我從前走幾千米沒問題,結果領獎前預演只能走不到100步。”
如今,令他苦惱的是,記憶力似乎也下降了,過去幾千字的稿子說記就記,現在有時連“最熟悉的東西也突然想不起來了”。
“雖然毛病不少,但沒什麼要命的。”94歲的張晉藩笑着對記者說,只要身體能頂住,自己還要再“多讀一點東西、多做一些研究”。
點擊即看環球人物與人民日報社理論部聯合出品的專訪視頻↓↓
早上8時30分,張晉藩便拿起放大鏡開始一天的工作。他早期帶出來的一些學生如今已經退休,而他每天依然工作四五個小時。
在旁人看來,他其實可以不這麼“拼”。作為新中國中國法制史學科的主要創建者,他出版了60余部專著、主編了20余部中國法制史教材,早已成績斐然。
“我上世紀80年代上大學時,學的就是張先生主編的教材。可以說,中國法制史專業的學生都是讀着他的書‘長大’的。”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院長顧元說。
·張晉藩筆耕不輟,著作等身。
在張晉藩的諸多著作中,有一部不得不提:總計超500萬字、歷時19年才出版的《中國法制通史》。
它的編寫,源自張晉藩所受的一次巨大刺激——改革開放後,日本、美國的法制史專家來華交流,稱此前舉辦過3次中國法制史領域的國際研討會,但沒有邀請中國大陸學者參加,因為不知道該請誰,也不知道中國大陸有什麼代表性的理論成果。
張晉藩覺得這是極大的恥辱。
1979年,在中國法律史學會成立大會上,他號召集結全國的力量寫成一本像樣的書。
“我們要讓外國不敢輕視我們。如果不把中國法制史的中心牢固地樹立在中國的文化土壤上,我們就是不肖子孫;如果我們的後代要到外國去學習中國的法文化,我們就是犯罪!”
然而,當時全國搞中國法制史研究的也就20人左右,無論是人力、財力,還是研究基礎、資料狀況,各方面條件都還不成熟。
1985年,研究力量逐步充實,項目也申請到10萬元經費,作為主編的張晉藩留下1萬元,準備用於將來到人民大會堂開新書首發式。
“當時就是有這種決心,我們一定能夠把書編成。”萬萬沒想到,出版社出於眼前的經濟效益考慮,將不賺錢的學術著作一壓再壓,出版又成了難題。
經過多番努力,該書終於在1999年問世。張晉藩在人民大會堂開了新書首發式,至今想起仍然激動:“當時,除了中國的學者,日本、韓國、美國的學者都來了。大家覺得這套書從形式到內容都很好,盛讚它是‘世紀之作’。”
從這套書開始,中國法制史學的中心建立在了中國。人們給它起了個別名——“爭氣書”。
此後,張晉藩又歷時23年組織編寫了《中華大典·法律典》,歷時16年主編了《中國少數民族法史通覽》。
“張先生的一些著作還先後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出版,讓外國學者進一步了解了中國古代的法制文明,並認識到其重要性和影響力。”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王銀宏說。
·1982年,張晉藩(前排左)在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進行講學活動。
儘管著作等身,名揚海內外,但張晉藩“從不敢說一句狂話”,人生信條就是“不偷懶、不自滿”6個字。
用學生的話來形容:“他每天不看看書、寫寫字、做點學問,就覺得是在辜負年華。”
前些年,中國政法大學進行教職工考評,教師發表文章、出版著作、完成項目等都可折算成相應分數。張晉藩是終身教授,本不在考評之列,但學校將他的得分也統計了出來,以樹立科研標杆。結果讓很多人大受震撼:當時對教授的考評要求是每3年達到500分以上,但張晉藩的評分竟然高達4900多分!
張晉藩會時常回過頭去審視自己的成果。那些備受讚譽的著作,如今在他看來“要補的東西太多了”。
“比如《中國法制通史》的民族法制和經濟法制部分還不夠詳實,也缺少對全面依法治國新實踐、新經驗、新成就的梳理總結。”但綜合考慮後,他認為修訂此書的時機還不夠成熟。
最近,他又收到了兩卷新書稿,便興沖沖地告訴他的秘書張京凱,“後續可以做《中國少數民族法史通覽》的修訂工作了”。
“張先生絕不是一個躺在功勞簿上休息的人,而是一位願意不斷探索、不斷前進的學者。”張京凱說。
儘管已過鮐背之年,但張晉藩每年還是堅持去學校給博士生上開學第一課。他說:“當前,我們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培養人才。”
“美國不怕你人多,怕的是你科學進步。老師要明確培養學生的目的是什麼,其實就是為了國家富強。這句話可不是空的,是現實擺在這兒,你國家不富強,人家就打你,處處限制你、訛詐你。”
這是張晉藩的親身體會。
他1930年出生於遼寧瀋陽,後經曆日寇侵華。記憶中,侵華日軍進城後,母親抱着他,和鄰居們聚在院子里,驚恐不已地朝一處看,嘴裡說“又殺了一個”。回憶起來,張晉藩說:“雖然那時我年紀很小,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記得很清楚。”
後來在偽滿洲國統治期間,他的父親和哥哥先後被關進監獄。“我父親是做生意的,被說成經濟犯罪,給抓走了,等他出獄後,生意全‘黃’了。我哥哥是小學教員,被說和幾個人組成了反日小團體,也給抓走了,直到東北光復後才被放出來。”
戰火紛飛的年代,張晉藩不放棄任何求學的希望。
採訪中,他拿出一份國民黨統治時期的《華北日報》的複印件,氣憤地對記者講述當年東北流亡學生所遭受的迫害。當時,國民黨組織他們進行綜合考試,承諾合格的人可以編入北京的臨時大學。可到了北京後,他們不僅沒書讀,甚至沒飯吃、沒地方住。
“學生們‘爆炸’了,開始遊行示威。國民黨就派出兩輛裝甲車,突然用機關槍掃射,震得樹葉都落了。我們嚇傻了,趴在地上,那7月的柏油路真是燙人……”
但這件事在《華北日報》上竟被描述為“暴徒開槍,學生、軍警互有死傷”,學生看到後“破口大罵國民黨顛倒黑白”。
東北解放後,張晉藩聽說老家成立了一所大學,便冒着槍林彈雨往回趕,可惜等他到時,學校已經滿員。沒辦法,他只好再次前往北京。
他於1950年進入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法制史專業讀研究生,1952年畢業後留校任教。1983年,他被調往中國政法大學,曾任研究生院院長、副校長、中國法制史研究所所長,如今是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法律史學研究院名譽院長。
·張晉藩使用電子放大鏡閱讀文字材料。
在求學之路上,讓張晉藩印象很深刻的老師是何思敬。“他講的很多東西,我們一輩子受用。比如他講外國法制史時,強調學歷史是往後看,但人要往前看。學歷史,就是以史為鑒、古為今用,讓歷史裡有用的東西來為今天的現實服務。”
張晉藩十分認同這一點,現在也常常對後輩講,“我們不僅要用顯微鏡看歷史,還要用望遠鏡看歷史,看看歷史發展的前景是什麼,要有預見性,才能真正達到學歷史的目的。”
張晉藩不希望學生讀死書、死讀書,而是一定要在社會實踐的基礎上做學術研究。
早年任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院長時,他便提出,如果學生寫論文需要做社會調查,那麼費用由研究生院來出。這種信任給了當時的學生極大的鼓舞。“大家都很願意去做社會實踐,結束後也會主動把剩餘的經費全部上交,沒人私吞。”張京凱說。
張晉藩很重視學生的創新性,總強調論文的選題一定要有價值,“辛辛苦苦做一個重複性的選題,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他的學生、法律史學研究院副院長陳煜說:“張先生很多研究成果都是開風氣之先。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末,他與中國人民大學的郭成康老師合作出了一本《清入關前國家法律制度史》。在此之前,從未有人系統地介紹過清入關前的法律制度。他奠定了中國法制史學的結構範式,因此我們才有了縱向是歷史、橫向是法學的框架。”
“蓬勃的生命力”
10月底,《張晉藩全集》的執行主編、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副院長羅冠男去找張晉藩開會。張晉藩同她閑聊,說鼎泰豐停業閉店前的最後一晚,他去店裡吃了頓小籠包。今年夏天,他想吃松鶴樓的面,也立馬動身去了店裡。
“張先生非常享受生活中的樂趣。”羅冠男說,只要條件允許,他每年中秋節都會組織大家去頤和園遊船或去他家賞月。
他愛寫詩,賞秋景、賀新年時總會寫上幾句。去年中秋,他詩興大發,寫了3首抒懷,其中一句是:“莫譴歲月礬雙鬢,日寫春秋心自閑。”
張晉藩從不抽煙。他喝酒,但每次只喝一小杯紅酒,喝完便不再繼續,怕喝多誤事。他鍛煉的方式是打太極拳,打了70多年,如今雖體力大不如前,但哪怕打不完一整套,也堅持每天打10分鐘。
學生們常常驚嘆他“蓬勃的生命力”——不論是學術上,還是生活上。
張晉藩並非沒有情緒低谷。2018年4月,他的夫人林中去世。他對記者坦言,這對他影響很大,“她一走,我六神無主了好一陣子”。
兩人是保送留蘇時認識的,但最終都沒去成。“我們倆筆試、政審都過了,但體檢沒過。”
留學不成,但兩人越聊越投機,1955年喜結連理。“我是搞法制史研究的,她是搞法律思想史研究的。她中年耳朵不好,我當她的耳朵;我後來眼睛不行,她當我的眼睛。弟子們都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他們相互扶持的溫馨時刻,印刻在學生們的腦海中。陳煜說:“師母那時耳朵不好,先生就負責下廚。有一回他知道我也會做菜,還跟我在烹飪上進行了一番交流。”
2015年前後,林中患病,張晉藩開始四處奔波、尋醫問葯。張京凱記得,“2013年,我考上先生的博士生時,先生是滿頭黑髮,幾乎沒有白髮的。師母生病後,我們眼看着他的頭髮從黑變黃,又從黃變白,整個人特別憔悴”。
在愛人生命的最後半年時間裡,張晉藩暴瘦了十幾斤。學生們一度為他的狀態感到擔憂。好在,在小女兒的陪伴下,他堅強地走了出來,一如既往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
他把家裡只有初中文化的保姆也培養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打字員兼資料查找員。“比如我讓她幫我找找顧炎武的資料,她很快就能幫我找到。”
張晉藩改不了的是“操心”。兒子去看醫生,94歲的他親自陪着去。學生因私出國,臨行前,他發紅包,讓學生在外“給子女買點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服”。當然,他最操心的還是教育,“有時晚上一想這些事,一宿就睡不着了”。
當年為了給妻子治病,張晉藩將位於北京五環外的舊居賣了。沒用完的錢,他這幾年捐了出去,先在煙台大學法學院捐建了“張晉藩閱覽室”,又在中國政法大學捐建了“薊門法史書苑”。
在這所全國唯一的以“法史”為主題的書苑內,掛着兩幅張晉藩親筆題下的字,一幅寫着“繼往聖絕學”,一幅寫着“通古今之變”,這是張晉藩一生的學術追求,也是他對年輕學子的殷殷期盼。
監 制: 張建魁
編 審:蘇 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