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丁光明:第十七屆杭州市道德模範(平民英雄),胡慶余堂中醫藥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他1966年進入胡慶余堂工作,從事手工泛丸製作5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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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井巷的正門進入,穿過曲徑迴廊,跨過小小魚池,空氣中瀰漫的葯香越來越濃。這裡是胡慶余堂中藥博物館,是丁光明日常工作的地方。
丁光明帶着我往裡走,嘴裡念叨着:“這裡原來是第一車間,還有包裝組、倉庫,我一開始入職的粉碎組在對面……以前夏天沒這麼熱,我每天從上午8點一直干到下午3點。”恍惚間,五十多年前,前堂百姓看病抓藥、後坊葯工忙碌製藥的場景出現在眼前。
“戒欺”匾下藥丸香。丁光明做了一輩子手工泛丸,從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變成了身懷絕技的製藥大師。他恪守胡慶余堂的“戒欺”祖訓,不以次充好,不偷工減料,始終將用料精準、工藝精湛視為本分。
2022年,72歲的丁光明榮獲第十七屆杭州市道德模範(平民英雄)榮譽稱號。2024年2月,他又多了一項榮譽——胡慶余堂中醫藥國家級非遺傳承人。
01
誠信有天知
做葯做的是一份良心
1966年6月21日,17歲的丁光明走進了更名為杭州中藥廠的胡慶余堂,成為一名學徒。
丁家四姐弟,有三個走上了懸壺濟世的路。“我當了一輩子葯工,大姐一直在婦產科工作,三弟是一位消化科醫生。”
胡慶余堂的老規矩,學手藝先從學徒做起。丁光明被分到粉碎車間。除了打粉、萃取,還做各種雜活,打掃、收拾、送藥丸。這些學徒的待人接物,老師傅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一年後,丸劑組組長張永浩看中了這個踏實肯乾的小夥子。“我們粉碎組的組長還捨不得我。但也希望我能學到真正的中藥製作技術。”
胡慶余堂中藥博物館有一塊特別的匾額:不是朝外掛,而是面朝店內,給自家員工看的。這就是創始人胡雪岩在開業之初寫就的“戒欺”匾。
牛黃清心丸(局方),裡頭有一味藥材是阿膠。丁光明至今記得,有一回師父熬阿膠,臨時跑開了,讓他幫忙盯着。
“熬膠需要不停攪拌,火候也很重要。師父是寧波人,說話有些口音,我沒聽清。”等師父回來,葯已經熬焦了。“師父自掏腰包重新配了葯熬,一直到晚上8點才弄好。”
丁光明不明白,不就是有點糊,又不影響藥效。“師父一邊熬一邊說,光明啊,做事情要憑良心,實事求是,才對得起人家。”看着師父衣衫浸濕、滿手水泡,丁光明第一次被震撼了。
“從此,我把‘戒欺’兩個字牢牢記在心裡。尤其關係到性命的事,更容不得半點差錯。”
師父怎麼傳,徒弟怎麼承。這個故事後來被拍成了微電影,成為胡慶余堂新員工入職的第一課。
02
精準到毫米
最難的“六神丸”只傳給他一人
1968年的一天,張永浩把丁光明叫來:“今天開始,你可以學泛丸了。”兩年,終於等到這一刻,丁光明在“戒欺”匾下正式入師。
老實勤快的丁光明贏得交口稱讚。不光是張永浩,還有胡慶余堂丸劑“三丁甲”之稱的另外兩位老師傅——細料組的王利川、大料組的沈光焰,都爭着要教他做泛丸。
“其實還沒有正式學泛丸之前,我就按捺不住,開始‘偷師學藝’了。白天一有空就去看老師傅們做泛丸,觀察他們的步驟手法,晚上收了工,我就自己琢磨,把這些動作練幾遍。”
小泛丸里有大乾坤。手工泛丸,從藥粉到小顆粒,再製成藥丸,要經過起模、泛制、篩選、蓋面和成型等5道工藝。“最難的‘六神丸’,師父就傳給我一個人了。”丁光明的眼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六神丸是國葯瑰寶。在泛丸技藝中,六神丸顆粒最小,也最難做,含有麝香、冰片、牛黃等6味藥材,成丸直徑大約1.5毫米。1公斤原材料可做40萬粒,藥丸之間不能粘連,必須顆粒均勻,100粒的重量偏差不能超過兩粒。
“剛剛入門時,一個師兄把‘六神丸’做大了,還被技術科和葯監科通報批評了。”丁光明日夜苦練,硬是把“六神丸”做得和師父毫無二致。“每天回到家,腰酸背痛,一手水泡,第二天睜開眼,趕個大早,到單位繼續練。”
小有小的繁,大有大的難。直徑1厘米多的“人蔘再造丸”是個大組方,由50多味葯組成,1公斤差不多可做300多顆。“每顆用的藥量要一樣多,吃的蜜水要一樣勻,使的力道要一樣大。”丁光明說,“人蔘再造丸”的技藝傳承,在眾多學徒里他也是獨一份。
“那時候,胡慶余堂生意好,每個月要做幾十種藥丸。我就在小黑板上寫滿了,做完一個,劃掉一個。”丁光明還保存着一摞泛黃的筆記本,記載着用藥配比等專業知識。他隨手拿出一本,其中一頁寫着:“磁朱丸:1995年7月11日,本次有開裂現象……事先總以為沒問題,結果估計不足,真是老經驗遇着新問題!”
03
傳承中創新
患者的健康永遠是第一位的
2009年,丁光明從生產線上退了下來,坐進了大井巷胡慶余堂的博物館裡。一口天井、白牆黛瓦,還有芍藥、銀杏、桂樹。
如今,他是胡慶余堂年紀最大的老師傅,也是每天最早一個到的。上午8點營業,7點多他就在手工泛丸的工作間里。採訪當天,正巧碰上手工泛丸的非遺展示。丁光明披上一身白褂,精神抖擻地親自上陣。
對於普通師傅,第一步起模就如履薄冰。但對丁光明來說,分寸拿捏早熟稔於心。他沾水的筅帚,均勻潤透竹匾,另一頭的藥粉隨手臂的運籌在匾中旋轉跳躍。
“現在身體不能跟年輕時候比,那時候一天可以做七八個小時。”但在旁人看來,丁光明手上的每個動作都迅疾如風,完全不像75歲的老人。起模、泛制、篩選、蓋面、成型……一步接着一步,要製成渾圓均勻的藥丸,還需不斷添水、加粉、旋轉翻滾幾個步驟。如此往複個把時辰,最初的藥粉才會變成一顆顆分量相同、大小均勻的藥丸。藥丸順着篩孔簌簌而下,彷彿雨打芭蕉,一粒粒落在旁觀者的心裡。
丁光明從木柜子里,翻出一個不起眼的透明罐,裡頭裝着的就是“六神丸”。
“這是我三十多年前做的,現在已經做不動咯。”小小的“六神丸”在他的手裡搖晃着,沒有了往日的光澤,卻是老爺子最珍貴的寶貝。
除了泛丸,丁光明還做過炒丹、散劑、熬膏方。丸、散、膏、丹,每個組的老師傅都願意把活交給他做。
丁光明的腦子活絡,肯花時間和精力去鑽、去挖。在配研“六神丸”的過程中,他摸索出了一種新工藝——把六味葯分開磨粉、泛丸,其中三味作為內層,這樣黏性小,便於製作。他還創新了針晶粉碎操作法,對障翳散的粉碎工藝進行了優化改革,使成品粒度達到國家檢測要求,該操作法被杭州市總工會命名為“丁光明針晶粉碎法”。他還想出了在常溫下用低度乙醇抑菌的方法來濕法粉碎球磨珍珠,解決了珍珠粉季節粉碎的弊端。
有一回,一位上海製藥師來胡慶余堂請教,為什麼自己製作的牛黃清心丸總是會開裂。在詳細詢問了製作過程後,丁光明指點——不管多晚,藥丸必須當天做好,不能隔夜。不然內外的乾燥程度不一,就容易開裂。
徒弟們不解,師父為什麼對外人傾囊相授呢?師父告訴徒弟們,“‘大掌柜’胡雪岩曾說,同行不妒,什麼事都辦得成。患者的健康永遠是第一位的,為什麼要分個高低勝負呢?中藥技藝不應該分杭州的製藥廠,還是上海的製藥廠,讓更多製藥師做出品質更優、效果更好的藥丸,才是真正為顧客着想,為病人服務。”
有了機器製藥後,手工製藥急劇萎縮。但丁光明覺得,“機器永遠是工具,手工才是根基”。
“特別小的藥丸,難起模的藥材,還是得靠手工。手的溫度,和機器還是不一樣的。”
04
輩有新人出
三代徒弟都能獨當一面了
“我的願望就是再多帶幾個徒弟,一直到干不動為止。”
丁光明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帶徒弟的。他把師父帶他的方法用在了自己的徒弟上。“做葯先做人,我收徒弟,人品最重要。然後要踏實肯學,沒有誰的高超技藝是一蹴而就的,都靠熟能生巧。”
周新彪跟丁光明學了五年手工泛丸。“有一次需要手工製作一批濃縮丸,我在提取濃縮液時,沒掌握好火候,鍋底起焦了。師父當即把一整鍋都倒掉,自己出錢又重新配了一份葯。”
徒弟毛滿豐剛做完了一批給兩三歲孩子吃的手工泛丸。“做濃縮了嗎?孩子吃的量不多,不濃縮的話不一定能達到藥效,這點要注意的。”師父一句提點,徒弟恍然大悟。
“平時機器製藥,損耗比手工要多。我們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但師父不許,他教我們在一定溫度下將藥粉烘透,然後脫水再打,不斷烘、不斷打,將損耗降到差不多為零。”周新彪說,師父年事已高,但心裡一直有桿秤,常常念叨“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時刻要求徒弟們用料精準、工藝精進。
來自天津的年輕中醫師葛鼎,跟着丁師傅學泛丸好些年了。“每次小葛來胡慶余堂坐診,都會向我討教技藝手法。比如怎麼做黑錫丹和三黃寶蠟丸,這些都是瀕臨失傳的藥丸了。”
只要有人虛心求教,丁光明必傾囊相授。濟世救人,再難他都願意教。
去年11月,胡慶余堂手工泛丸傳承的隊伍又壯大了,三名年輕中藥師在中藥文化節上拜師丁光明。其中兩位是畢業不久的00後,和丁光明當年進胡慶余堂時一樣年輕。每逢周末或午休,他們就去跟着師父學藝。
“有時候跟師父半天練下來,腰都直不起,虎口起水泡。”中藥師徐佳彬攤開手,手上有深淺不一的老繭。不過工作之餘,老爺子也會刷手機上的短視頻,“還有人用這種方法來搖葯匾!”丁光明和00後徒弟討論起兩種搖匾方法的長短。
在每年全國中藥技能調劑比賽中,前十名多半是胡慶余堂的弟子。浙江省中藥高級技師的人數,胡慶余堂佔據半壁江山。“徒弟們都比我有出息了,像我最早的徒弟朱益軍,有技能大師工作室了,還被評上了杭州市工業工匠。”說到愛徒,丁光明的眼神比“六神丸”還亮。
慢慢地,丁光明的工作時間變成了做二休一。每個上班的日子,丁光明在單位用完中飯,就去養老院看望老伴。暑氣最盛時,他邁着慢悠悠的步子,光亮的腦袋漸漸消失在熙來攘往的河坊街。
而他的身後,胡慶余堂的製藥工作間依舊生生不息,中醫國粹的傳承日益根深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