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憑《第二十條》拿下百花獎影后,這或許不是她事業生涯最出彩的表演,卻實至名歸。
“大眾電影百花獎”嘛,論人民群眾中的號召力,馬麗就該得這榮譽:
當然,僅從商業價值維度來衡量這位女演員,顯是小覷了她。
1995年,還是一個小妮子的馬麗對表演毫無認知,她媽媽打算讓她往體育上發展,繼父後來卻經朋友推薦,把她送去了藝校;
2005年,馬麗在中戲和北大戲劇研究所兩大學府學成,成為圈內少有的學霸型演員。但因為形象不受影視作品青睞,她只能在話劇圈不溫不火地沉浮;
2015年,《夏洛特煩惱》上映,馬麗本不是原定女主,卻因舞台功底被導演賞識。對這一角色馬麗用功頗深,還狂減了10斤體重,終於隨電影一夜爆紅;
再往下的一個十年,我們和她還在一同經歷,但眼下的成績已經斐然。
正所謂“路遙知馬麗”。
乍看她是一個如此踏實質樸的女子,但細看其事業的斷代,每個階段都有獨一份的驚奇與劇變,可見女性生命的起伏蜿蜒。
馬麗正特別在,任誰都覺着她泯然眾人,卻冷不丁把自己的人生寫成了奇篇。
這一切的起點,是許多人沒在她身上瞧見的東西:
天賦。
內地喜劇女演員的事業曲線往往有趨同性,她們多是因諧星面目成名,此後常年致力於推翻舊形象,證明自己不光能逗笑,同樣也能嚴肅起來。
《武林外傳》里混出來的姚晨、閆妮、倪虹潔都有過類似的掙扎,賈玲、張小斐也在路上。
2020年,閆妮在獲得白玉蘭後達成“視後大滿貫”成就
馬麗是個例外。
她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典型,坐科的歲月比很多同行順遂得多,中戲畢業後進入人藝大導林兆華麾下研修,直接開始和濮存昕這樣的藝術家同台。
試想,簡歷上啪一寫:“大學畢業後在人藝演過話劇”,這在貴圈不得橫着走?
她的事業是從最嚴肅崇高的舞台開始的,因此馬麗在業務能力這塊兒向來自視甚高,更從來沒有“證明自己”這一說。
對那些不賞識自己的人,頗有種“本事在手,笑看瘋狗”的泰然。
然而,馬麗雖對祖師爺的肯定給予充分的肯定,卻一度對老天爺十分不滿。
更直白地說,作為一個女演員,她生得不夠美。
她自然不曾在實力上碰過壁,但因為外貌不出眾,她卻時常要吃虧受打壓。
要命的是,一個驕傲的人,恰恰是很難忍受自己不出眾的。
馬麗知道自己演得好,但彩卻總也不在自己身上,這於她是一種折磨。
我這樣演
完成得很好
導演也非常認可
觀眾也認可
但是沒有光彩
你永遠在別人的世界裡
在演別人
想要的這個角色
祖師爺和老天爺給了她兩隻飯碗,品相不等,加起來還是喂不飽她的胃口。
馬麗的性格因此呈現為自負+自卑的“一體兩面”模式。
外表上,她有一種壓人的氣場,彷彿沒有任何她嚼不動、咽不下的挫折,一個人就能犁平前路。
《第二十條》下同
但側身再看,她又總流露出脆弱、易感的一面,臉上動輒垂下淚珠。
或許這也是天意,馬麗的人生脈絡,竟完全契合了“喜劇”的審美取向:
表面上要有大的、誇張的戲劇性,內里卻要有小的、深邃的柔情,甚至是悲劇性。
內娛對醜行有基因自帶的鄙夷,因此因喜劇起家的演員往往會忙不迭地求轉型。
馬麗不一樣。
她來到喜劇舞台似是應了感召,且她是發自內心尊崇喜劇的。
2005年,馬麗初到喜劇小劇場演出,被台下觀眾的反應嚇了一大跳。好像猛獸被放歸森林,游魚重回大海,她一下找到了最適合自己釋放的天地。
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渴望的那束光。
觀眾笑翻了
我嚇壞了
從此我就變成了
一個喜劇演員
在那一刻我發光了
要不怎麼說馬麗天生是吃這碗飯的?
她那些在叫好又叫座的銀幕形象,幾乎全都是她“一體兩面”人格的化現。
《夏洛特煩惱》里的馬冬梅,潑辣直爽,敢愛敢恨,但她的心裡一直有着最深沉的自卑與無力。
她不知道如何讓夏洛正眼瞧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勸夏洛活出人樣,這個浪子無論回頭與否,代價都是她在扛。
《獨行月球》中的馬藍星,則是人類拯救計劃的指揮官,能力卓越,堅毅幹練。
電影的結尾是廢柴男主為了愛在懦弱中尋到了一絲堅強,而她也在過程中找到了人性的一絲柔軟。
還有今年的《抓娃娃》,馬麗飾演的春蘭作為豪門闊太,矯揉造作的氣質武裝到了每個指甲蓋。
可在這場巨大的騙局中,她同樣象徵著母性的護雛本能,即便無力和丈夫的意志相抗衡,但她時時流露的憐憫與心疼,本就是對這套病態教育觀的反叛。
哦對,還有《羞羞的鐵拳》中那個正義威猛的體育記者。
被逼到絕路立刻撒嬌求饒,怎麼不算一種外剛內柔呢?
其實你會發現,除了馬冬梅有配備相對完整的成長線外,馬麗的多數角色多少都有些陪襯性質,是沈騰或其他某個男演員的副手。
更明顯的是《這個殺手不太冷靜》《保你平安》等作品,她的存在似乎只是劇情的某條引線,並沒有什麼人物弧光可言。
這算是內地女性喜劇演員的普遍難題,角色小,戲份少,質量還不好。
可這時候馬麗的另一優勢又凸顯出來了:
審美。
和中國最頂尖的一幫表演藝術家扎堆過的經歷,讓她深知什麼是好的表演,以及什麼是好的喜劇表演。
在國產喜劇很長一段時間裡,女演員都未曾脫離過扮丑、搞怪的表演模式,這實是最直給、也最膚淺的方法。
但馬麗始終認為,表演就是走心的,是完全去成為角色,而不能靠自毀形象來嘩眾取寵。
這並非抨擊這類表演。
她反而太懂得這些女演員的不易,不願看到她們犧牲尊嚴去迎合低俗的審美,因此一直想為自己及她們正名。
我之前有看過一些喜劇
女演員演的作品
我自己看的時候
我會覺得心裡很心疼
這個心疼是我知道
她可能不願意這樣去做
但是沒有辦法
我對好演員向來不吝誇獎。
因為,好演員的價值不光在於創作優秀的作品,更在於她們憑藉自身的影響力,能真正意義地改變行業的風向,維護正知、正見。
就比如說《獨行月球》,一個典型的雄性英雄拯救人類的敘事,馬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名義上是什麼女強人、指揮官,實質便是男主的幻想對象、拯救世界的原初動力。
換句話說,她是對應着男主被建構出來的。
而導演對她的指望,不過也就是用那些誇張、外化的方式去逗笑觀眾罷了。
但馬麗非常鄭重地對導演提出了她的要求:
把角色立住。
乍一聽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但對於喜劇女演員,“角色”可是個稀罕物。
更多的時候,她們能拿到的不過是一堆自我羞辱的爛梗,台詞再多,也壓根拼不出個人形。
因此哪怕是這部大男主戲,馬麗也沒在人物的主體性上讓過步。
甚至和導演直接“賭戲”,導演要的演法和她理解的演法各拍一遍,最後對比着看誰審美好。
演員跟導演較勁,本是不大被認可的行為。
但馬麗是在以一個演員的專業素養,維護角色和喜劇的尊嚴。
馬麗曾大概總結過自己的方法論,如何走心完全融入角色,同時要把控節奏,藉助與搭檔的碰撞以及自己的聲台形表,讓人物透出可愛來。
人一可愛了,觀眾就會笑了。
這時候,學院派的底子顯露無疑,每句話都是正經硬核的表演乾貨。
那馬麗把喜劇表演搞複雜了嗎?
恰恰相反,她讓喜劇表演落回了最基本的次第。
什麼表演都應該去繁就簡,直抵角色的核心,先讓角色成立,幽默才會有層次和深度。
行內最受尊崇的一類女演員,如張曼玉、寧靜、周迅等,最大的特徵有二,其一天賦遠勝於學力,其二擅長出演嚴肅、藝術性的影視作品。
跟她們一比,馬麗就顯得很奇特了。
她當然也有天賦,但作為學院派,她始終在有意識地把自己的表演歸納到“體系”“理論”之中。
她能條理清晰、頭頭是道地總結自己的經驗,好似一部行走的教科書。
而同時,她又始終紮根在學院派最看不上的商業喜劇里。
於是,哪怕再懂行,沒有高級角色和嚴肅作品來襯自己的能力,馬麗依舊不是受人尊崇的那款。
我毫不懷疑她發自內心喜歡自己的行當,畢竟喜劇表演在她心目中如此崇高,這成全了她天生的傲氣。
我演了喜劇
喜劇看到了我
我是幸運的那個人
我是被動的
我是被喜劇看到
但,我也相信她心中總會有不甘。
商業喜劇的變現能力整個行業都看在眼裡,卻從來不認為這種片子有價值,能有好的表演。
馬麗會演戲這事兒大家都知道,也早可以拿個什麼獎。
可這次百花封后,由頭也是張藝謀的現實主義電影,而非一部純喜劇。
驕傲的馬麗與國產喜劇困在同一副鐐銬,難以掙脫:
不受重視,缺乏資源,立不住人物,輸不出佳作,然後再從頭循環起。
在各種二流片子里拿出一流專業應對的馬麗,就好像《喜劇之王》里的周星馳,演個死屍都要設計人物性格。
有差嗎?
有,但可能不多。
可這麼一點點微弱的、外行甚至難以察覺的差別,就是馬麗的自尊所在。
拍《第二十條》時,張藝謀並沒有事先給好包袱和笑點,因為他認為生活流的喜劇是寫不出來的,只能靠演員自己去碰撞,去攢出梗來。
換言之,這是要演員既演戲又編劇。
知道了此節,再了解下電影幕後,你就會明白,馬麗之於這部作品是多大的功臣,以及同劇組的高葉為何對她這樣盛讚。
與常識相悖,但與她一貫的追求相通,馬麗的創作,是從嚴肅的分析和設計開始的:
尺度多大,要有多少表演痕迹,人物邏輯,細節設計……
創作的根基,還是在“立住角色”四個字上。
而剩下的部分,不過就是沿着人物的邏輯,讓各種笑點自然地發生。
馬麗所飾演的李茂娟是個脾性火爆、嫉惡如仇的家庭婦女,火氣上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與張譯飾演的校領導從和談變鬥毆這場戲,完全是她即興而來,順着角色個性所做的反應,沒料到效果奇佳。
但在這場戲後,她又馬上貢獻了一段感人肺腑的真摯哭戲。
她服軟了,自責了,兇悍的形象煙消雲散。
這種處理,馬麗自然也有一番論證在前。
她認為,一個女性性格再如何潑辣,都不會不計後果。只有作為一個母親,以保護孩子為唯一目的時,才會完全置自己於不顧。
這個女性一定不是潑婦撒潑
去失手去打了他
而是作為媽媽
她有她的任務在
她一定是為了保護她的孩子
我就覺得
平時看着嘻嘻哈哈的這樣一個女的
大大咧咧的
但是真正在
所謂的自己的命運
和孩子的命運面前
她一定會放棄自我的
在《第二十條》中馬麗的分量仍不出眾,她是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形象,不比那些為正義和理想戰鬥的人,她只想守住自己的小家。
可她的創作完全能讓我們看到,一個稍有發揮空間的角色,一部高於市場平均水準的作品,便能讓一個好演員迸發怎樣的能量。
且作為業內的佼佼者,馬麗還另有一種由己及人的品質。
在領百花獎時,馬麗說了兩次“代表”:
一個是代表所有優秀的女演員,一個是代表所有喜劇人。
喜劇演員和女演員本都是行里的弱勢群體,而馬麗總想着要替和自己處境相似的人多爭取一點。
常有人當著她面挑唆,拿賈玲等和她生態位相同的女星與她比較,馬麗永遠嗤之以鼻,緊接着給出最簡單有力的回應:
我們都是女演員,喜劇女演員。
人們總愛揣度女星間的紛爭與內鬥,殊不知,馬麗的敵人從來只有一個,便是她自己。
而對那些相似命運的女性,她只有尊重與愛意。
與弱勢者共冷暖,是女性骨子裡的柔軟。
隨着年歲漸大、地位漸高,她反倒返璞歸真,挖掘出了本性中的共情力。
沒有人去能夠真正理解
女演員的這個面臨的問題
我說我們只有自己心疼自己
馬麗的最近一個十年,恰好是從大眾印象里的“女漢子”向更典型的女性轉向的過程。
恰如前文所講,她性格里一直有自卑、孤僻的一面,她不甘示弱,所以便封鎖了自己認為脆弱的一面,只以近乎男人的形象示人。
但如今,她卻在無比熱情地擁抱自己的女性特質。
迷上了護膚,熱衷打扮,喜歡把自己捯飭成大齡甜妹,也喜歡拍有女人味的寫真,甚至還上了《男人裝》大秀身體曲線。
當然,在悅納自我的同時,她不免也吸收進上一輩的思維。
對婚姻、家庭、生育等議題的認知也好,對兩性分工、角色的定義也好,都頗有種傳統小女人的感覺。
馬麗在線催婚賈玲
但正因此,馬麗更顯得鮮活可愛了,她在盡情享受自己錯過多年的女性特質,也充分體驗着弱勢者的生命際遇。
這是她從前認都不肯認的。
願意承認自己的弱,反而是一種極致的自信。
過去逞強的馬麗曾被老師勸說轉行,因為哪怕她表現得再剛硬,性子里的自卑總是會阻礙她走向舞台中心。
可現在她再也不這樣了。
因為自知,所以強大,故而坦然。
記得她曾說,哪一天她若能因喜劇拿到一個大獎,她將會感受到一種釋放與升華的感覺。
而期盼了這麼多年的黃金一刻,現下已然到來。
唯一遺憾的是,馬麗已經是完全體的馬麗,達到了自己最意氣風發的階段。可內娛還是那個殘缺的內娛,給不出真正讓她大展拳腳的作品。
當得了自己人生的主角,卻只能當他人的配角,未免諷刺。
馬麗和自己的一仗已經贏了,接下來,就該是她和世界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