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叫工業化？國產電影的新答案

文

eros

暑期檔進入到後半程，大家期待已久的《解密》終於上映了。

因為一些劇情和場面挺複雜，我還特地看了兩遍，相信搞清楚了這部電影沒有明白說出來的底層邏輯。

怎麼定位《解密》這部電影，說它是符合暑期檔觀影期待的大片，當然沒有問題。但這麼說還是簡單了，影片在傳統國產大片理念的邊界積極探索，首先是從一種個體微小的視角切入，講了一個國產片中少見的「瘋狂科學家」的故事，再透過科學家的人生經歷，來構建一個「家國一體」的敘事。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片中對人的夢境和內心世界的視覺奇觀呈現，可以說達到了國產電影的高峰。這幾年，我們已經見證不少國產電影，營造出宏偉壯觀的外部真實世界的奇觀，而當我們轉向更加晦暗莫測的內部心靈的時候，要做到同樣水準的視聽奇觀，是更加困難的。

不僅需要工業能力，更需要擁有瑰奇的想象力，以及讓想象力與現實結合，穩穩落地。

本片的尖端工業化能力，在第一個小試牛刀的夢境就體現得淋漓盡致。

也就是在影片開頭，幼年的容金珍在一個昏暗的房間遇到小黎黎，如果我們觀察夠細，能發現房間的影調與整個豪華的庭院格格不入。昏暗的光，其實已經預示了夢境即將到來，也像是對人物命運的一種隱藏。小黎黎走進昏暗的房間，目光聚焦在燈旁邊的容金珍，從而忽視了他寫在牆上的數字和算法。

而小黎黎還是察覺了容金珍卓絕的數學才能，想要帶他離開深造。此時容金珍通過檯燈測試，自己還處在現實中。但手一離開檯燈，轉瞬已經進入夢境，牆上寫下的數字飛起形成風暴。

視覺與音效共造的字符風暴，帶着容金珍和觀眾一起捲入了他的命運風暴之中。

這場戲可以說奠定了《解密》的視聽基調，將大時代的現實主義與個人夢境的浪漫主義交叉結合，外部社會大歷史和人物內心風暴的熔為一爐，每個人終將捲入社會與歷史的風暴之中，而每個人同時也是自身命運的風暴眼，是隨風而去，還是找到自己的位置？故事由此來開序幕。

夢境的打造，不僅是影片工業化水準最直觀的銀幕呈現，也是「解密」中的「密」之所在。夢境不僅是屬於容金珍個人的解密方式，也是他與世界的連結、溝通的重要方式。

容金珍初成為希伊斯的學生之時，便聽他講述了自己的一個夢境。 

這個夢多年來一直困擾着希伊斯，紅色沙灘上躺着一頭巨大的海洋生物屍體，這明顯不是現實中會出現的場景。希伊斯的夢不同於第一個容金珍幼年的夢境，它從一開始就提醒了觀眾這是夢境，觀眾也藉由此景感受到了夢境的瑰麗與奇幻。

這個夢是二人師生友誼的開始，彼此的心靈通過對夢的解讀搭起橋樑。同時也可以看作這是二人博弈的開始，棋局是在第一顆子落下時就開啟的，因而希伊斯夢中的元素，才會數次在片中出生，最終成為容金珍夢魘里的海象人。

片中最為精心設計的夢境之一，是容金珍的遊樂園。

在敘事層面上來說，這個夢境是幫助容金珍破獲「紫密」的一個關鍵場景。夢中象徵恩尼格瑪密碼機的三重摩天輪，啟發了他破解「紫密」的關鍵所在。

而成功破獲「紫密」對他的人生而言，又是一次極大的轉折，他由此正式告別了過去的生活，全情投入「解密」工作之中。

夢中一開始的遊樂氛圍，來自容金珍心中珍視的回憶，由不同物品作為象徵呈現，幻化成遊樂園裡不同的設施。

他在這些地方盡情玩樂，毫無解密的壓力。雖然他不曾有過言語，但也可以從這個夢境看出，他在小黎黎家中的生活，以及在初跟希伊斯學習的課堂上，都是發自內心感受到快樂與幸福的。

而登上了象徵恩尼格瑪密碼機的摩天輪，現實中的壓力滲透進入夢境中，摩天輪的轉動如同時鐘的倒計時。

一方面提醒他美好即將崩塌，另一方面也是通過潛意識呈現出他日常工作里忽視的細節，透過三個摩天輪的運動軌跡，他終於推敲出「紫密」的設計邏輯。

與此同時，摩天輪的坍塌，徹底毀壞了樂園，象徵著他離過去的生活越來越遙遠，回頭只有廢墟，再也不見樂園。

從夢中回到現實，儘管此時他只是一心為了解開「紫密」，專註在數學層面上與人博弈，還不知道解開「紫密」對他人生的影響。

用今天的話說，容金珍是一個超級「社恐」，內向羞澀，處處自我壓抑，與外部世界格格不入。不過他的潛意識世界是非常清晰的，暗含着穩定的邏輯，折射出他做的每一件事，會怎樣改變他的人生，他又如何一步一步走出夢境，與真實的世界接觸、融合。

藉由他的夢，我們也可以很清楚看到他深層潛意識的想法與變化。

《解密》中夢境，並不是無根無據的花哨視聽遊戲，它們都是與劇情核心——「解密」緊密結合的一種再創造。它的原理可以理解為，對某些複雜問題的答案，容金珍的大腦經過長期思考，已經接近最終的答案，但是他的理性意識還差一點觸及到那一塊潛在思維的角落，夢境就成了最好的探測儀，引導他將潛意識中模糊混沌的碎片，整理成準確的邏輯結果。

在影片中，容金珍反覆利用夢境解開密碼，而設計密碼又何嘗不像是一種夢境的建構？

密碼設計者如同在造夢一般，他們與解密者的博弈是一場夢的戰鬥，而背後指向是現代化的信息戰爭。

設計密碼的人不斷突破自我，設計出更精妙複雜的謎題，解出密碼的人積極應戰，同樣在完成人生自我之戰。

《解密》的片名具有雙重意義，解密碼，也是解開容金珍一生故事的謎題。

「解密碼」是故事的面子，它的商業類型屬性所在，要「解密碼」，就有「設」密碼的人，由此拉開特殊年代、特殊戰線的一場沒有硝煙的博弈。

「解人生」藏在「解密碼」之下，可以說「解密碼」的過程本身就是故事設置的一層密碼，真正想解開的謎題，是容金珍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生故事。

從敘事技巧來說，本片通過三個人的口述拼出容金珍的傳奇故事，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他的模樣，講述者就如同在設計密碼，而聆聽者（也就是我們觀眾）要從三重密碼中找出這個人完成傳奇偉業的內心驅動力，更真實地認識他的人格特徵。

從那一個小小偏屋走出來，沉溺於夢境與數學的容金珍，也許從沒想過自己會投身於時代的洪流。

在南京解放的那天，他親眼目睹有人在街頭被射殺，心中充滿了恐懼。我想，這種恐懼是促使他內心發生某種轉變的開始，讓他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開始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責任推動社會往更好的方向前進。

對，影片用了恐懼的情緒來推動這一轉變，而不是壯烈、勇敢或是別的什麼，這是一處頗顯高級的用心。

後來容金珍在希伊斯家中解開了老鄭送來的密電，老鄭反覆說他解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儘管他可能還不清楚這裡面的原因，但也隱隱約約意識到，他的數學天賦可以救人命。這也是他的原始動機所在，想要讓更多人活命。

而經歷了「紫密」的破譯過程，他隱約領悟到，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變動，是由一些具體的人，具體的工作所觸發。比如一封寫着簡單字符的密電，可能害死一位重要人物，可能暗藏着攪起社會災難的陰謀。

「紫密」之後是「黑密」，新任務並非僅僅是破譯難度和智力遊戲的升級，它更是容金珍選擇徹底燃燒自己生命能量，犧牲自己的一種具體展現。

這次轉變，已經說明他從一個單純熱愛數學的科學家，升華成主動承擔國家任務，投身國防事業的偉大革命戰士。

作為觀眾，我們是從容金珍的數學天賦和怪癖性格開始認識他，看着他一點一點發生變化，從依靠個人熱愛去解密，到對個體生命的珍視，對家人的關愛，最終匯成保衛國家的情懷，彰顯出為國奉獻一生的高尚人格。

看到最後容金珍對家與國做出他的解讀，我產生了一個很私人化的聯想——這正好就像三重摩天輪展示的密碼運轉機制啊，當一個輪盤轉動，緊密嚙合的另兩個輪盤也要相繼發生變化，把個人、家庭與國家這三者緊緊聯繫在一起。

所以當我們在影片結尾，解密出容金珍的一生時，獲得的答案便是人與家、國之間的關係，是人置身於大時代洪流之中，應當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什麼樣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