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身子瘦得像一塊木板,蜷縮在那張木椅上,目光空洞,嘴巴不停念叨:“安秀呢?安秀去哪了?”“我不在這兒嗎?”媽放下鍋鏟,從廚房跑出來,摸摸他的臉,他便不吱聲了。
每到傍晚,媽便領着爸往江邊去。醫生說,長時間不動,腿腳的肌肉會流失,運動能力也會喪失。爸噘着嘴、皺着眉,斜着身子被媽拽着,寬大的黑布鞋“啪嗒啪嗒”打着青石板,像是個想逃學的孩子被家長往學校拖。
“爸,你快起來出去走走,再不起來,躺椅都要被你坐塌了。”我有時也去拽他,他不理,身子往後一靠,眼睛一閉,裝睡。媽只用一招:“明文呀!快起來,出去吃飯了。”爸聽到這樣的話,眼睛就會發亮,翻起身,跟着媽往外走。
一出門,爸就不認識路了,走幾步就要問一句:“我們到哪呀?”媽一遍遍地哄他:“去吃飯。”走到半路,爸會突然將媽的手一甩,噘着嘴站在那裡:“我要回家。”“那你自己回去吧!”媽壞壞地笑。爸頭一昂:“我不認得路。”去江邊的路上有座橋,橋上有座魚形的塔,遠遠看上去又像帆船。媽指着塔問:“明文啊,你瞧瞧,那個看起來像什麼呀?”爸瞅一眼,得意地笑:“不就是像魚嘛,又像小船。”媽見他得意,也笑了。爸頭一昂,更得意了。
橋上開下來很多車,每次經過那裡,媽都會放慢腳步,一隻手攙着爸的胳膊,一隻手摟着爸的肩,爸很聽話,任媽摟在懷裡。他們默默地往前走。爸的鞋子“啪嗒啪嗒”着,一聲聲落在夕陽里,落在車輛的轟鳴里。
太陽的半邊臉沉在江水中,半邊臉浮在水面上。岸邊的蘆葦在風中輕輕舞動。一艘船忽地發出一串長長的汽笛聲。媽指着江上的船,對爸說著話。爸抬了一下眼皮,又垂下頭,一聲不吭。他還記得那些船嗎?他還記得江上的那條水路嗎?
爸生病前,每個月都會坐幾次船,去上海、武漢、重慶,推銷小鎮上的貨物,那些年賺了一些錢,也吃了不少苦。再後來,爸生病了,很重的病,連他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再也跑不動了。
爸窩在家裡時,每天說得最多的就是“安秀呢?”媽前腳離開,他就在身後喊:“安秀呢?安秀去哪兒了?”隔一會兒,問一下,像一台自動播放機。有時,媽會跑過來,說:“我在這兒呢?”爸就笑了。
那天,媽在廚房做飯,突然丟下鍋鏟,跑出來,一臉慌張,她看着那個空蕩蕩的木躺椅,喃喃說:“我好像聽到你爸在叫我。”說著,她的眼淚就出來了。
轉眼,我爸已經去世一年多了。(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