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夠善良的我們》之前,林依晨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有灰度、足夠複雜的角色。導演徐譽庭找過來時,經紀人還沒有告訴她要飾演誰。但看完八集劇本,她心裡已經傾向於簡慶芬。
簡慶芬是一個有着足夠多掙扎的中年女性,周旋於妻子、媽媽、女兒、媳婦的角色中間,崩潰和窒息着,也和平行世界裡的「假想敵」較量着,故事一開場,40歲生日的當天,她就在偷窺丈夫前女友的社交賬號。
她不掩飾內心的小心思和慾望,過去,這樣的角色通常不是絕對意義的女主角,甚至結尾,她又回到充滿勉強的婚姻里,也讓很多觀眾感到不平。但恰恰是這些人性的幽微吸引着林依晨,因為她足夠真實,無關乎對錯,更是一個女性真實的矛盾和選擇。也正是簡慶芬的算計和搖擺,帶給了觀眾最多的共鳴。
上映後,《不夠善良的我們》引發收視熱潮,簡慶芬成為林依晨塑造的又一深入人心的角色。像過去一樣,人們渴望從林依晨身上找到角色的影子,她的婚姻,她作為女性的生育困境,再次被反覆訴說,試圖佐證着她生活中的「簡慶芬時刻」。
但現實中,林依晨書寫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劇本。過去20年,工作是她付出心血最多的部分。18歲還在念高中時,她就在台北的「捷運超美女」競賽中拿到第一名,藉此出道。趕上華語偶像劇的時代浪潮,6年接了13部電視劇。23歲時她出演《惡作劇之吻》,時隔近二十年,袁湘琴依然是華語偶像劇中最經典的女性角色之一。
她也憑藉續集《惡作劇2吻》,和《我可能不會愛你》中的程又青,兩次拿到金鐘視後。在那些甜蜜的愛情敘事里,她似乎一直想要傳遞更深刻的女性心事。胡歌曾在一次頒獎禮上感謝林依晨,他說,兩人合作拍攝《射鵰英雄傳》時,是林依晨告訴他,「演戲是一個探索人性的過程。」
她很熱愛表演這個事業。導演徐譽庭曾在《娛理》的採訪中提到,台北有很多表演工作坊,每次看到報名表的名單,「都有林依晨的名字」。而林依晨說,她始終覺得自己有一種使命是,作為演員,「應該帶領觀眾看到這個世界和人性的複雜」。
因為工作拚命,2008年,26歲林依晨被診斷出「蝶鞍部囊腫」,這是一個長在腦下垂體的良性囊腫。關於病因,醫生對她說,他接觸的病例中大多數都是像她一樣事業心強的年輕女性。2009年2月,她經歷了一場手術,休整了兩年,才學會讓自己的生活稍稍放鬆下來。
她不再拚命接戲,但她依然對職業有很高的要求。2013年,哪怕事業剛剛回到巔峰期,林依晨還是選擇到英國念書。那意味着一年多的時間徹底消失在大眾視野。但在林依晨看來,離開明星的光環,才能保持自己對真實的世界和人的敏感。
在和《人物》的視頻通話中,林依晨帶着全妝坐在對面。她剛剛完成上一個工作,還沒來得及卸妝。那份工作跟她首次擔任監製並主演的一部女性電影有關,又是一次全新的挑戰。她承認,她至今沒有真正學會放鬆。這是她一生的功課。
她解釋身上「固執而又追求完美」的性格,是繼承於母親,和自己長姐的身份。她曾在自傳里記錄過母親的故事。年少時,母親也曾是弟妹們被欺負,馬上氣沖沖拿起棍棒衝到對方家興師問罪的「彪悍小姐姐」,中學時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懷林依晨時,她還在拚命大吃快餐肉臊米粉,看着瓊瑤小說取下了女兒的名字。
但離婚後,為了一個人把姐弟兩人拉扯大,經歷了很多心酸的過往,「原本剛烈的性子漸漸磨去稜角」。甚至一次去推拿,因為對方疏漏導致小腦中風,也因此,林依晨發現母親為了家中生計,欠下三百多萬新台幣的信用卡債務,作為「長姐」,她不得不擔起養家的責任。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為了幫弟弟換一台電腦,她參加了那屆改變她命運的選美比賽。
不過,這個被外界看來「沉重」的起點,卻被她看作命運最大的禮物。帶她找到了演員這個一生的志業。
林依晨曾在三本記錄生活的傳記中提到過契訶夫的劇本《海鷗》,這是一個關於夢想的故事。女主角妮娜渴望成為舞台劇演員,但不停遭遇失敗,在生活的挫磨里,她最後也沒有放棄,而是更加毅然地投入這個千瘡百孔的事業,「我滿懷信心,我不再感到痛苦,我以身為女演員為榮,我不再對眼前充滿荊棘的人生感到懼怕。」
這三本書分別寫於林依晨24歲、32歲和40歲,在和《人物》的對話里,我們再次聊到妮娜的對白。在妮娜身上,林依晨完成了對自己演員生涯的完整回望。過了40歲,她覺得自己才真正讀懂了那句,「我們的事業——無論我們是在舞台上表演或寫作,都一樣——重要的不是榮耀、出名,不是我所夢想過的那種東西,而是要能容忍,並且要有信念。」
出道24年,林依晨如何保持對演藝事業的熱情,如何堅定地成為理想中的自己,以下是她的講述——
文|任航
編輯|姚璐
命運的禮物
為家裡還債,給弟弟買電腦,確實是我演藝生涯的起點。那屆選美冠軍有贏到獎金和禮券,錢真的就拿去給我弟買電腦,然後給自己買衣服。因為我有好多工作機會要面試,不能穿得太素或者太成熟。
我以前經紀人說,你為什麼 18 歲穿得人跟 38 歲一樣?要我去買一些比較年輕人的衣服,甚至我第一雙 converse 那種帆布鞋也是她讓我去買的,她說這個好搭。在演員之前我當了一年多的廣告模特,拿到薪水也是請媽媽吃個飯,的確就是先舒緩家用。
不過這就是一個起點而已,是一個看起來很沉重,但對我來說,是被包裝起來的很大的禮物。命運把我抓到一條大河流,過去以後就是另一番故事。又有很多因素加入,比如剛好碰上亞洲的偶像劇浪潮,接到的角色很符合我那時候的外形狀態。
我拍的第一部戲是《18歲的約定》,當時我完全搞不清楚(演戲)是怎麼回事。我對演員這個職業的認識就是說故事的人。看劇本就像看故事書,只是我要變成其中一個角色,但我不確定怎麼變成她。
實際上我跟夏曉彤並不相像,雖然我也是18歲,但我沒那麼愛說話,我比較老成一點。就有點不自然,有些部分蠻像念台詞的啦。
劇組當時面對的幾乎都是新人演員,也會安排表演老師來上幾堂表演課。我們一些演員沒有演出經驗,就會被叫到旁邊,引導套入自己悲傷的生命體驗,準備要哭就被送到攝影機前面去。這樣超級實驗(性)的表演課,我印象很深刻。我就覺得演戲這件事太有趣了。
我當時還在念大學,一個禮拜只能拿出一半時間去劇組,基本上到了就連軸轉,沒什麼時間休息。拍完再去學校,還必須要學東西,考試還要過的,等於把僅剩的幾個小時睡眠再犧牲掉。拍攝起來要幾個月的話,簡直真的是只有對角色對故事的熱愛才能幫助到這一層。
那時候也有好劇本跟好導演的帶領。比如《惡作劇之吻》的劇本就跟原著有蠻大不同,導演加入了非常多的議題,直樹選擇就醫,又是非常冷門的小兒遺傳醫學,到後來湘琴有夜盲症這樣疾病,可能會遺傳給她的孩子等等。導演嘗試把視角轉向所謂的少數族群,就已經脫離原來劇本單純只講愛情的部分,讓它更深更廣。
拍戲的時候也有聊到醫療環境,醫護人員的比例太懸殊,導致護士非常的操勞。還有醫患之間的關係。這部劇拍了兩個系列,對我來說學到太多太多。
我演湘琴的時候其實沒有想這麼多,只是單純做好她的情感流動。袁湘琴是絕對不可能想到這些事情哦。她就是勇往直前沖,心裡眼睛裡只有直樹,她的複雜性是演出之後跟其他角色的互動,自然而然在觀眾心中發酵的,但不應該是她自身想去追求的。
我也是前一段時間看了粉絲整理出來關於這個戲探討的細節,才有了更深的理解。真的再去回顧,才會想到有這麼多細緻動人的地方,我們都做到了,就覺得很慶幸有參與。
但演藝圈對我來說有點太熱鬧了。其實很多場合我不太去的,因為消受不起,我還是比較喜歡跟自己相處,只是偶爾也會想要去看一下,蹭個熱鬧,一下就夠了,然後就回家。所以我也很慶幸剛出道就遇到了我的經紀人,很多都是她去面對和擋下來的。
在一期電視節目錄製後,幕後工作人員把我介紹給她,才有後來的事情。要不然我可能就只是一個,外景節目小小露面的女生就沒有了。
她那時候同樣在起步階段,很想有一番作為。我們合作到今天二十五年,甚至比我的婚姻關係都要久。我們也有冷戰、價值觀不同步的時候,有一次幾乎為了感情快要解約。她跟我個性蠻像,自我要求很高,完美主義,就兩個人互相折騰。但她是帶給我力量最多的人,這麼多年我們有點齊頭並進、並肩作戰的感覺。所以真的是需要具足天時地利人和,才有後來的故事。
自己先對自己殘忍
最早我就單純覺得我作為演員只是參與說故事的人。然後慢慢就會覺得,哇,其實選擇的每一個角色,會成為我的一部分。
也看到一些別的很資深的演員,飾演一些很複雜、甚至反派的角色,還是可以獲得眾人的讚賞和理解。我就覺得演員可以演出很複雜面向的東西,應該要帶領觀眾去看到這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在自己的價值觀和立場當中有多麼難轉移,多麼容易對他人有偏見,或者招惹偏見。這是我作為演員學到很大的一課,也覺得可以幫助別人理解這個事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價值。所以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就想要轉型。
我這人做事很拚命,自己一旦認定的事情就會全身心時間都投入。我大學科系選的是韓文,又在家修日文,這種純語言的東西不太跟情感表達有關係,我就自己去找各方面的書來看。跟胡歌搭戲,他們正統戲劇學院教的東西我也很想了解。
那時候雖然已經有了幾部反響不錯的偶像劇作品,可我去試其他比較嚴肅題材的電影或者電視劇都不會被錄取。可能導演們覺得我的臉、我的演法甚至我已經塑造出的那幾個角色,無法handle他們心裡這個角色的複雜。
當時超級沮喪,可是臉蛋、臉型這種一時半會又改變不了。我能想到改變自己的方式就只有減肥,不斷吃水煮(菜)。我甚至在我經紀人身邊吃飯是有壓力的。
她也不想這麼做,可是她已經感受到在幫我接工作的時候,一些工作方的反應。就說我太像小孩子啦,跟角色離太遠啦。所以她也會反求諸己,要求我們加油,不要給別人有這樣挑剔的地方,會希望我少吃一點,吃水煮就好,吃沙拉就好。
但是我們都不知道,那時候選擇的方式是錯的,吃沙拉會讓我身體更容易抓住水分,讓我的水腫更嚴重。同時也因為疲累的關係,造成生理上內分泌的失調,我的腦下垂體就開始長東西。那個東西的副作用就是讓人四肢都細細的,可是頭、臉型就圓圓腫腫。我看我高二高三在學校里的照片其實沒那麼臃腫。
所以那幾年不是胖,就是水腫。像湘琴到《惡作劇2吻》度蜜月的時候,就真的是胖,四肢也有肉肉的,臉圓圓的。當時去關島出外景,累嘛,一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我再去餐廳吃飯的時候,都吃滿滿的三盤。
反正都是超級圓潤的月亮臉型,滿月的月。我臉五官的感覺也是可愛的,就會看起來更低齡,一直落在20 歲上下,我就沒有辦法挑戰更成熟的角色。
但因為減肥,狀態又起起伏伏。少吃好像掉了那麼一點體重,可是吃東西的願望被壓抑,突然之間又會被某個廣告或朋友的一句話撩起來。哇,就去便利超商買超多自己愛吃的食物,每個都打開,每個都吃一口,最後跑去催吐。然後哭,邊哭邊催吐。
也沒有力氣運動,也會排斥,心不甘情不願的。因為沒有體力,都是水煮的東西,還不見得有高蛋白。
《射鵰英雄傳》復拍剛好緊接在《惡作劇2吻》後面,所以我《惡作劇2吻》其實有一個月內瘦了 4 公斤,湘琴就變得前胸貼後背,好骨瘦如柴的樣子,個性也變很冷。
我那個月幾乎只吃酵素喝水,搞到導演都跟我抱怨說你知不知道你個性變好冷,工作人員都不敢靠近你。可是我也只能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抱歉導演,我下一部緊接着就要去演黃蓉了,我真的不能胖哦。還好湘琴是穿護士服的,有一點點像護士的生活,太累了,所以瘦了。我就只有在鏡頭面前可以有狀態,一喊「卡」馬上整個能量就往下掉。
直到發現頭裡面長了一個東西,整個腳步才緩下來。然後做了手術,恢復期我去看了很多營養學的書,才慢慢了解自己身體是怎麼樣。之前那些年,有點像人家說,一定是經紀公司榨乾你了。沒有沒有,是我自己先對自己很殘忍。
現在回想起來心疼多一點,會覺得那時候自己挺不可思議的樂觀,還真倔,還真能挺過那些東西。生了病之後我其實沒把握能恢復,因為蠻辛苦的,激素上下起伏很劇烈,對於顏色、溫度、明亮的感受都很不一樣。因為完全影響了腦子。所以我媽媽和經紀人都非常擔心,她們甚至有心理準備,我可能再也回不了這一行。
我恢復花了兩年。術後那兩年的休息時間,我才學會跟自己的身體和解。不要把它當成是累贅,而是要當成一個並肩同行的戰友。
那兩年沒有拍戲,我出了兩張專輯,寫了一本書,演了一個舞台劇里不是那麼主要的角色。這些更多是經紀人安排的,雖然也有壓力,但強度跟以往比起來低很多了。身體獲得了充分的休息,就開始柔軟地做轉變,我現在在經紀人旁邊大吃薯條都沒問題。但我覺得這段路真的好漫長。
這樣的結局的確是非常可能發生的
我很喜歡《海鷗》里妮娜這個角色,我 2006 年讀的時候跟 2013 年的感受不太一樣。
我2006 年比較不能理解她身上背負的很多東西,信念、執着,還有忍耐。我只是覺得妮娜這個角色要當演員跟我很像,我們都想被看見或者被肯定。
到了2013 年,拿這個片段去新加坡還是紐約試鏡,我記得我比較能夠表現出妮娜講這段話時候眼睛裡的光芒。那也是我系主任說他決定錄取我的時候,就是因為眼裡那道光。
我是真的很熱愛演員這個事業。當時我的作品播出有舉辦影迷見面會,很多時候在台北西門町,有非常多年輕的粉絲過來,就有很多人跟我說,不管是當面還是寫信,說他們受湘琴這個角色的影響,大概有幾十個後來都成為護理人員,這是讓我非常感動的。
他們真的穿着護士服來見面會,或者是剛考到護士執照的證書工作證,就直接告訴我,湘琴,我現在是你同事了。甚至也有護理長來,說又提醒了她們當初選擇這個工作的初衷。所以不分劇種的,故事好聽,有意思,角色塑造得鮮活,都會有這樣的影響。
然後我就會知道,哇,我的戲劇幫助了很多人找到他們自己的志向,或者是更理解一些少數族群的處境。我的工作觸發了很多人對他所做生命選擇的反思,我覺得很棒。
《我可能不會愛你》之前三五年,我就知道我能演這樣的角色,可是沒有人找我。我經紀人當時有擔心這個角色太成熟,我馬上就回她說,這不就是我們要的嗎?接接接。當時譽庭姐也不太有把握,不太認為我能勝任。她還一直跟導演講說,你確定要用她嗎?她之前沒有這樣的角色誒。因為導演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有那一面。
接到這個劇本的時候,我正好在談戀愛。因為拍戲沒有時間陪男友一直在吵架,他不能理解我的工作,最後就分手收場。可能你還很愛一個人的時候,有些東西會被蒙蔽住,或者假裝不去看到。可是當他用這樣的方式在評估我最愛的工作時,我心裡隱隱約約感覺走不長久,只是沒想到最後戲還沒拍完就分手。
我最感謝的就是大仁哥這個角色,他告訴又青的每一句話,其實都在告訴我自己。一個女生在事業和情感當中絕對不能委屈自己。老實說,她也不是那麼完美,就像她處理跟李大仁之間情感的方式,也讓蠻多人詬病的,可是在人性當中又是非常能夠理解的。因為我們往往沒有那麼容易去承認自己真實的情感,往往第一個選擇會逃避,拒絕,否認。所以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比較接近真實的人的角色。
剛接到《不夠善良的我們》這個劇本時候,我也覺得好過癮,好驚艷的劇本。人物也都非常真實。她不避諱兩個角色有比較世俗的一面,有缺點、有優點,兩個人的小心思,也癱在面前給你看。
我拿到的時候已經是完整的八集劇本了。準備要看的當下我經紀人就直接跟我說,先不告訴你他們找你演哪個角色,你自己先看完劇本。所以你在看的當下就會投入,有站邊的傾向,對我來說很刺激。
我看的時候心裡就更偏向簡慶芬。這個角色更灰色一點,會有衝動做決定的時候,絲毫不隱瞞自己的渴望與野心,是我們比較少挑戰的類型。她也不避諱讓你知道,她喜歡的這個男生其實心裡還是有別人的,但就想試試看,就是要套上這個不太合手的戒指。我覺得她勇敢,雖然在外人面前看起來她有很多的小心思,小心機,可是我覺得她還蠻光明正大的。
這個角色也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在這個階段的女性,大部分可能就是被工作、婚姻和家庭捆綁着,我們會做不同的取捨和選擇。簡慶芬內心有很多糾結的地方都是這個年紀真實女性的處境,包括雙方長輩慢慢需要被人照顧,所引發的一些夫妻間的討論,責任的歸屬,時間的分配,金錢的分擔,都是太多太多進入婚姻的女性必須要去面對的,也往往是她們來承擔的。
我會更想挑戰她。我經紀人就說沒錯,人家就是找你演簡慶芬。
我有稍微耳聞好像很多人不能接受結局,我怎麼又窩回婚姻裡面那個不愛你的男人身邊。他們認為不愛。或者為什麼rebecca的結局這麼慘烈,好像完全被犧牲掉了,沒有重新展開人生的機會等等。我不是覺得這樣子的想法或感受不應該出現,因為我們總是對於某些不平的事情會有情緒。
但是這樣的結局的確是非常可能發生的,無關乎對錯,有的時候只關乎於幾率。不管是編劇的選擇或者是劇中角色的選擇,就是有可能的。我這些角色只是要讓觀眾去看到,去醒思,當他們遇到類似的狀況時,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但是角色本身怎麼選擇沒那麼重要。
大家可能覺得何瑞之是渣男,可是對我來說,他只是做了最實際的一個選擇。他覺得家庭和樂比單純的一份愛情重要。有一場戲是簡慶芬要搬出他家,不再繼續幫瑞之照顧他母親,突然男方來了這麼一句話(求婚)。我那個當下不太能理解男方的動機,也是在後面劇情開展中慢慢理清的。他真沒有辦法不考慮他母親的感受。早期的何瑞之是愛情至上的,但他母親教給他的,讓他不斷反覆去思考婚姻的意義。因為他母親的婚姻里,丈夫這個角色是失能的,是不存在的。所以他應該不會讓他母親再受同樣的苦。雖然有點像古代婚姻那種,婚後再來試試看能不能談戀愛,這種感覺讓我有點錯愕,可我真的覺得不是沒有可能發生的。
每個人對於婚姻關係的思考跟定義是不一樣的。身為另一半我們進入婚姻其實很多時候是夥伴關係,這個夥伴能不能幫助你分擔生活上、工作上的重量或責任。大家也知道華人的婚姻跟兩邊的家庭有非常多的牽絆。所以我覺得即使何瑞之對rebecca有愛也會放下,他是清楚婚姻的定義的。
安全和冒險
做演員,我一直覺得定時要磨刀,操練自己的身體和聲音,去把自己的感知磨得敏銳。所以手術之後的恢復期,我也持續在看片子、看小說,讓自己對於不同人物的狀態保持敏感。
我也會去一些不同體系的表演工作坊,去聽聽不同體系的老師表演的感悟是什麼。我們有的課堂是歡迎一般民眾加入的,所以會看到那種單純熱愛表演,可實際上是律師或牙醫的同學,每個禮拜休整的那一天就趕過來上課。他們對表演的熱愛,就會讓我提醒自己要好好做。要時時刻刻認知到真實是表演最重要的東西,對表演謙虛也是很重要的東西。
我有的時候也會一個人旅行,因為旅行會遇到太多未知的事情,要去應變,去處理,不要一直都被保護的好好的。所以我大部分生活中的事,可以自己處理,我都自己處理。
我也去海外念過兩次書,其實最大的收穫都不在課堂上,都在課堂之外。因為要擺脫工作的時候有很多人照顧的狀態,必須一個人去打點衣食住行、學習等等。所有的感官就會打開,要提早安排和意識到很多事,有危險靠近也要很警醒。我甚至有被關在英國住處的陽台上。
那時候房子的門鎖壞了,我不知道,硬把門關起來,結果就卡住了。後來實在找不到救兵,看了看窗外,其實蠻危險的。窗外就是在五樓高度。我真的是爬窗外的花台進到客廳,再從客廳出來。類似這樣的情況,都要自己想辦法。
還會面對一些歧視,比如公車司機可能過一點點站,他就不讓你上車,甚至會很冷漠地看你一眼,然後頭撇掉,連講都不願意講。還有當地的老太太,你要幫她過馬路,她就把你拍開說你滾開啊,可能看你是亞裔的小女生,也不一定,我們都不清楚,但我就都會遇到。
也會體驗到很多文化上的差異,因為地鐵罷工,就得走一個小時的路去學校,然後還是被老師罵。有班上同學不認同你的表演,就當場摔你本子。可是我學到他們對事不對人。解釋之後,晚上還是可以笑呵呵地一起吃飯。
那試鏡也會直接被老師這樣(托腮搖頭)。以前我試鏡遇過一些挫折,但他們都是通知經紀公司和經紀人,過濾以後才選擇性讓我知道一些。第一線比較殘酷的事情或者反饋,我經紀人都會擋下來,自己消化。
我去那邊就變成,全部第一線去面對這些反應和反饋。我第一年在嘗試投履歷,去試鏡一些英國的戲劇學校,很不知天高地厚地選了一個莎劇,《仲夏夜之夢》里精靈的角色。不要單講莎劇的英文都是古英文,必須要有音韻上適當的抑揚頓挫和重音位置。精靈這個角色還有點半獸化,想要兼顧其實非常困難,所以我演得一團糟。忘詞就不講了,我看到老師的表情,就自己默默出去了。
我在紐約電影學院也遇到過類似的事,試鏡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被稱讚,而我只是禮貌性地被鼓勵時,那種強烈的打擊真是讓人差點招架不住。我承認自己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不太能容忍自己的失敗,因此常常不自覺地極力避免不安全的挑戰或冒險。
我還記得在倫敦讀書時,課上有一個表演的片段很有意思,從身邊熟悉的人里選3個,各列出他們 5 個你印象最深刻的特質。然後從這十幾個特質裡面選 3 到 5 個成為另外一個角色。你想象這樣的角色會穿什麼樣的衣服,是什麼個性的人,請你打扮成那樣去肖像館逛一圈,去感受眾人對你的眼光。跟班上隨便碰到的同學用自己扮演的角色去對談,去互動。
超刺激。可是我很後悔,因為我選得太安全了。我那時候很羨慕,突然燙着大波浪頭髮、穿豹紋晚禮服出現在肖像館的同學們。我覺得自己錯了,也是那時候看到自己表演選擇上的保守,沒有他們那麼敢冒險。我只是選擇了一個亞洲女孩,因為家庭破碎變得比較脆弱,有一點接近精神崩潰,很敏感,有點自毀傾向。可是在外貌上看不太出來。
那時候老師跟我說,那些快要碎掉的瞬間、眼淚很迷人,但是ariel,有的時候你可以藉助在外表上的一些大幅變動,來幫助更靠近一個很不接近你的角色。
我就覺得很可惜,真的要是讓我從頭學一遍,我一定花上非常多的時間去找衣服,弄頭髮,化一個我從來沒化過的妝。
致命的完美主義
我身上的完美主義是源於我的家庭。可能我自己的母親也算傳統,她鼓勵小孩去追求自己想做的事,但因為她的父母也會教她女孩要有女孩子的樣子,不要太粗魯,穿着整齊,不要說話那麼大聲,要有禮貌,要敬老愛幼。其實都是我們常聽到的一些對女性的要求。
再加上我是長姐,媽媽有的時候會認為我應該要當弟弟的榜樣。字要寫得好看一點吶等等,我也繼承了她要求完美、絕不向人低頭示弱或尋求協助的倔強性格。我很努力在做好一個完美的人,但反而是接受到肯定的時候,我會覺得,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有一次我去配音,蠻早期的《秘密花園》。那個錄音師幫我收完音就說,你都不知道剪輯師都好喜歡你,因為你每次講話的時機點一定都一樣,你不會卡到別人的詞,超精準的。我聽到就有點愣住,有點警覺,好像不太一定是個好事誒。
我就意識到這個東西其實對表演比較不利。戲劇上面講的故事,講的人都是不完美的。角色有脆弱和不可愛也是好的。不能刻意去討好觀眾。我們講話有的時候打斷別人也是非常自然的。那我是為了讓剪輯師方便,刻意不搭到人家的話,是不是失去了某些角色的真實度?
我後來就開玩笑說不好意思,我可能要讓你們的工作沒那麼容易進行。因為有時候覺得當下要打斷他,所以我就疊到他的話。
我以前在戲中也會要求一些動作、掉淚的時機點、掉淚的位置要完美,或者說精準。我會抗拒不是我原本設想的那樣。但我後來就理解,生活中的確有很多事情沒那麼精準,有一些模糊的空間。真實情況就是會常常誤讀別人的心思,誤解別人的意思。我現在就會允許某些不完美髮生,就少點設計,多些真誠吧。
但說實話,我在愛情當中都很放飛,每一段愛情都失控。不小心捷運上遇到搭訕就喜歡上了。還有不小心追愛就追到天涯海角了。還有在一起沒多久就飛好遠好遠去幫人家慶生。還有還不了解對方,就跟人家告白,後來想起來超危險,但那時候根本才不管。我甚至還不知道他喜歡的食物是什麼,超級衝動。
還蠻過癮的,因為就不可預知,所以迷人,所以耐人尋味。大概因為這是一對一的關係,除了我跟那個人,我不用在乎別人的感受。不像我的工作,是眾人合力的事情。我會要求自己不能是出亂子的那一環。我是面對鏡頭拍攝的人,我更不能夠帶給大家困擾,成為大家工作上的負擔。
如果有平行世界的話,我其實有蠻多想做的事,無國界醫生,攝影家等等,但不需要再在這麼多眼光下生活。
這個世界我已經習慣了,已經刻入到我的骨子裡了,從長姐到藝人的狀態,就會比較想去照顧周圍人的感受,任性就少了點,這是比較辛苦的。但我會希望,平行世界的她更自我一點,更任性一點,想一輩子不結婚也無所謂,想自己一個人去旅行也無所謂,想過嬉皮生活也很好。
我其實超怕聽到「依晨很乖」,這種價值觀刻畫對我來說太深了。我突然有一天跟我女兒說,你可以乖一點嗎?就警覺我不想再用「乖」這個詞了。還有所謂的「零負評女神」,這樣的稱號太可怕了。
這些都是大眾的刻板印象里,對女性的一些世俗的規訓。所謂的「理想女性」形象,就會要求女性又白又美,溫婉可人,可出廳堂,可進廚房。或者要求女性照顧孩子,泡奶、哄睡、換尿布、換衣服樣樣精通。一些女性的長輩或者同輩也會跟彼此比較,你有沒有做到「全能媽媽」。也在職場上工作的媽媽,就會期待你這邊也做得好,那邊也做得好,甚至這些女性的主管也會這麼要求。
我在身邊看到非常多很辛苦的女性,因為另一半的失能,必須扛起家裡的生活重擔,或者負責三個孩子的養育,我覺得這些女性都太偉大了,都很犧牲自己,然後做着比較辛苦的工作。
這也是我想要去關注女性議題的原因。這是一個挺不公平、挺失衡的狀態。這才是一種致命的完美主義,太不符合人性了。
我算是有很多幫手,我的媽媽、姨媽、公婆,找的阿姨,但其實很多人是沒有援助的,會更辛苦。所以我會覺得真的是要互相幫助,不要讓彼此孤立無援。
放鬆會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功課
很早之前有一位導演講我,他說覺得我在表演上是很放鬆的,但是私底下很不放鬆,所以放鬆會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功課。
在學會放鬆這件事,手術的歷程是一個,現在的話,加了一個調皮搗蛋鬼(女兒),就有一個更好的契機去學習。我真的是跟她學習,因為她眼睛一睜開就是媽媽抱,媽媽說故事,她整天生活的目標就是我要玩,我要快樂,你們都得陪我玩。這東西玩膩了馬上轉頭就走。
我就一直在跟她學習那種非常活在當下,及時享樂的狀態。敢要敢愛、敢生氣、敢耍賴,非常積極地努力爭取她想要的東西,不掩蓋。我也必須放下很多的期待,隨順她的反應去做應對,所以人家才會說小孩是最好的表演老師。
我在她身上學會了放掉控制。不管是控制她的行為也好,期待她成為什麼樣的孩子也好。跟過去在表演課上學到的東西有點像,就是等着孩子她想做什麼,我再去做反應跟引導。不是我一直積極想要去控制,去壓抑,去 push 就可以好好被解決的。我現在更多是跟她在一起,感受彼此心情上的變化,成長上的變化。
我後來寫書《做自己為什麼還要說抱歉》的時候,我再看妮娜那段獨白,我的焦點更集中在那些背負、容忍、等待、信念這樣子的東西。可能剛好出道20周年,過去這十年又經歷了很多事情。比如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又青這個角色,或好幾年後慶芬這個角色。包括念書、結婚、生小孩,都是一道又一道關卡。作為演員,要有一定的流量或者作品推出,這些都是一種很大的限制跟挑戰。如果想要當一個很好很好的演員,的確是要忍受很多時刻,不管是等角色的時候,等待被被認同的時候,還是等待播出,太多的等候和忍耐。
不過這些挑戰也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很多事情都想要做好,可以說是貪心。但我也覺得,我還蠻想好好善用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每分每秒。
我讀高中的時候其實希望長大可以當主播的,那時候也是想趕快賺錢,就進了學校的廣播社。後來因為主播這個身份,我去了解了新聞業,會去看很多主流報紙的社論,自然而然就看到很多世界的重要新聞。不同人、不同角度,他們在寫社論的時候也會有不同的陣營和立場,那也是培養同理心很重要的這一個機會。也看到世界上發生這麼多的事情,戰爭發生瞬間這群人就沒了。我就會在思考,那我生命的重點要擺在哪裡?
所以我後來把對自己的期待從質量俱佳,變成量少質精。我體認到我的時間能力都有限,所以我必須做取捨。
我現在更深刻地感受到,我是家人的唯一,是不可被取代的。但是業界有太多優秀的女演員,只是好劇本比較少。演一個角色其實就是看緣分,有機會就演,沒機會就好好陪家人。
我現在盡量不會出外工作那麼久,就是這個原因。想要多陪伴她的童年,畢竟她上幼兒園之後,我們跟她的相處時間就是晚上和周末了,現在還是幾乎整天嘛。我知道只會越來越少,所以前面這 3 年很重要。
我想起來之前有一陣子真的出去外面工作太久了,我的小表弟從不到一米高,長到 1 米88,我沒有印象,我覺得比起消失在大眾視野中,消失在家人眼中比較恐怖。
《bj單身日記》的主演蕾妮·齊薇格之前說過一句話,我寧願跌跌撞撞成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樣子,也不要接受眾人的掌聲,卻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這很符合我的想法,反正我會想演到八九十歲,這條路還長,就不要對當下太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