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熱漸起,彷彿小火在有縫隙的木地板底部慢燉。回頭看一眼日曆,六月中旬,又到了長江中下游的梅雨時節了。人們多有抱怨,卻不妨礙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黃梅天”,那是正值江南的梅子黃熟之季的緣故。
宋人賀鑄有一句詞,中學時代常反覆背誦,“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三種情境,都是用來回答他自問的“閑愁都幾許”。此中,“梅子黃時雨”又列在壓軸的位置。在詞句的傳唱之間,黃梅天的特質似乎愈發鮮明起來:黏稠擾人,無法揮散。
我對黃梅天的印象,最早起於一雙雙綠色膠面鞋,有的鑲着白色的細邊。兒時,這種款式樸素的雨靴很流行,上海方言習慣叫它“套鞋”。一到黃梅天,接連幾場雨落下來,滿街都是穿套鞋的行人,騎自行車的還會披上雨披。由於鞋口寬大,走起路來晃悠悠的,濺起的水花被隔離在外。後來隨着時代發展,套鞋的設計逐漸美觀,卻也更罕見了。
另一種與梅雨天共生的現象,則是白蟻紛飛。上海有專門從事白蟻防治業的師傅,通常是雷雨散去後,他們帶着工具,到一些老建築里去。在昏暗的房間里,他們要通過手電筒找到白蟻的分泌物,並把藥劑注射到相關的位置。如此一來,水池邊、地板上、柜子里甚至衣服上,令人驚恐的透明翅膀會少去很多。
然而,黃梅天帶來的大部分困擾是無法消除的,比如潮濕,在弄堂里生活過的人尤其能體會。入梅以後,白牆開始層層蛻皮,怎麼刷都無濟於事。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上海人流行在牆上貼花牆紙。我家就曾貼過一種粉色珠光的百合花牆紙,但它一點都不防潮。窗外下着雨,水珠也在房間里悄悄凝結,順着牆紙滑下來。那些日子裡,所有東西都泛着潮濕。我每天傍晚為外公買報紙,放不了多久,就吸飽水後變得塌軟。我曾聽過一段逸聞,弄堂拆遷前,有幾個鄰居在附近的一個涼棚下乘涼。聊到黃梅天牆壁滲水時,其中有一人向鄰居推薦一種進口的黏合劑,據說非常有效。鄰居們望着破舊的樓房,半真半玩笑地說,再屏一屏,阿拉就搬家了。
也有一些幸運的年份,據記載,1965年的梅雨季僅為兩天。人們發明了一個有趣的名詞“空梅”,用來形容這種情況。與“空梅”相對,近些年產生了一個對應的概念“暴力梅”。顧名思義,“暴力梅”即指雨水極為豐沛的梅雨季,雨下得瓢潑、即興,就像一位激情澎湃的古典音樂家。
實際上,隨着上海市民的生活水平的日益提升,越來越多的人搬進嶄新的高樓,黃梅天更多也成了一種久遠的記憶。如今回想起被大雨泡得斑駁的牆,或是用塑料桶去接從屋檐上滴落的水珠,也別有一番懷舊的風味。(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