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秦朗”假作業,全網追查,到底什麼是真的

作者 | 邢初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小學生秦朗丟寒假作業”一事,從最開始的大面積轉發和關注,到出現反轉,而後造假者道歉,每個環節都顯得突兀且煞有介事,而其傳播程度,都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今年2月,一名擁有千萬粉絲的博主“thurman貓一杯”發布了一則視頻,稱她在法國巴黎拾到兩本國內一年級的寒假作業,並隔空喊話“一年級八班秦朗”。

該視頻爆火,登上熱搜,旋即被不少媒體轉發。後來,又有自稱秦朗老師、秦朗舅舅的網友在評論區留言,“秦朗舅舅”甚至還開啟直播回應此事。

一場由千萬粉絲級網紅及其背後的mcn策劃,還有無數無名網友下場參與傳播的假消息狂歡,就此拉開序幕。

彼時,即便不論真假,僅從文本看,這一“消息”只像是一起稀鬆平常的段子,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個“樂子”,並未承載任何有實質意義的公共價值和有效信息。

但質疑其信息真實性的聲音,卻甚少聽到,直到一紙通報落下,經官方證實,“小學生秦朗丟寒假作業”,是人為捏造。

幾個月後,最初發布該段子的自媒體博主“貓一杯”被證實為虛假編造,視頻乃按照劇本拍攝演繹。由於整起事件傳播量實在太大,網紅博主不得不按照警方要求出面道歉。

從事發到道歉,這起煞有介事的風波,如今竟已在百度百科擁有詞條,其寫法形似重大社會事件:2·16“秦朗巴黎丟作業”事件。

從“真”到“假”,道歉是因傷害了大眾感情,還是為了維護公眾信息場域的真實?在這次的情況下,似乎兩者都不太是。

幾個月後,早已無人在乎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一個小學生“秦朗”,就算存在,也無人在乎他是否最後找到了作業,是否最終不得不完成他的作業。

此事最初的爆火其實值得思量。一夜之間,全國都知道有個叫秦朗的小學生在巴黎丟了作業,一面紛紛轉發,一面以調侃的娛樂精神表達同情和安慰。

其實這背後的大眾情緒是簡單且極易挖掘的,在這一敘事的情景中,“秦朗丟作業”到底是丟失或者故意“遺忘”,然後在異國他鄉被撿到後得到全國宣告。這種便利,是前面幾代人讀書時沒有體會的,也是這個時代無處可逃的信息網絡所致。

這種反差感造成了一股幽默與滑稽。滑稽、無奈,這些是情緒,而短時間內湧入洶湧的流量,往往都是公共情緒,而不是理性價值。

面對鋪天的流量,凡有點網絡嗅覺的人,都會想方設法接住。於是,緊隨其後的“秦朗舅舅”“秦朗媽媽”“歸還作業”等一系列情節,紛紛到位,構成了一條像模像樣的新聞追蹤路徑。

最初的熱度來源,根本不來源於這個具體的人本身,而是大家在特定的時期(旅遊旺季),從一個被構造出來的符號身上,不同程度聯想到了自身經歷,從而自發形成了笑話。

從始至終,“丟作業的秦朗”都是個笑話。這個笑話甚至不關於“秦朗”本人。

如果我們一開始追求的是真實,人人便都會在轉發前多追問一句,媒體也會在緊跟流量之前確認一遍“5w”(何時、何地、何因、何人、何事)。而這些搭建真實信息的基本要素,在該段子最初傳播之際都是沒有的,也無人在乎。

短視頻鋪天蓋地湧來的時代,餵養了一代網民的信息接收習慣,也某種程度讓觀眾養成了對信息洪流的自動抽離和脫敏,練就了一種從半真半假情景里提取出真實生活映照的本領。

這裡的“本領”不能完全等同於能力,而是一種懷疑的慣性。準確來說,對與自己有關的信息保持懷疑,同時,對與自己沒有直接關聯的信息保持一定的娛樂心態。

無處不在的情景表演段子,微博上按分鐘更新的遠方的發生,且發生當下恰好有視頻完整記錄,這些片刻的真實性,其實是經不起推敲的,也容不得一名受眾花費超過一分鐘的時間去仔細思量。

於是,人們在第一次刷到“秦朗丟作業”的短視頻時,未必全信,或者說,並不那麼在意“秦朗”的真實性,而是慣性地從情景文本里提取出某些真實生活的模因,即“一個中國小學生在異國旅遊期間丟了寒假作業”。

這是一個粗糙的事件概括,由“小學生”“寒假作業”“巴黎”“旅遊”等幾個關鍵詞構成骨節,其拎起來的一股泛泛的大眾情緒,暗合了大部分中國人自身的成長經歷,諸如兒時對寒假作業的埋怨,對“秦朗”同情又無奈的善意的嘲笑,乃至延展到對“做題家”甩不脫的應試教育包袱之感慨。

即便“小學生丟了作業”只是一則普通的尋人啟事,不管真或假,其影響力和傳播度都不算大。就像一個標題,尚且沒有內容,更沒有故事。可當這句標題經過大量傳播,自髮結成的“標題黨”,開始紛紛往裡面填充個人創作。

面對潑天的流量,一名千萬級粉絲的網紅博主不可能不設法接住。於是,“貓一杯”開始往標題里填充內容,有了“找到家長”“歸還作業”等一系列依劇本演繹的“後續”。讓一句話變成了一個故事,餵養了大批天然嗜故事的網民。

一個基本的因果邏輯是:流量會餵養虛假,以及塑成虛假的土壤。當然這不是新鮮結論,而是已經被過去十年來的網絡事件反覆驗證。

而在這一過程中,很難說受眾完全被動。一段短短几秒鐘、僅有幾張截圖的演繹,也能在評論區勾出與“劇情”(或“事實”)完全無關的討論乃至爭吵。重要的是大家彼此共通或碰撞的觀點與經驗,是在這種擬態環境里被有意識構建的心理世界。

總之,在“秦朗丟作業”事件大面積發酵過程中,網民並不是完全被動的信息受體,更不是力求真實的專業守門人。事實上,只有當他們所屬的群體大面積開始討論“真實”這件事的時候,人們才會覺得真情實感地受到了傷害。

上世紀六十年代,法國實驗主義電影藝術大師居伊·德波第一次提出“景觀社會”的概念,“在現代生產條件占統治地位的各個社會中,整個社會生活顯示為一種巨大的景觀的積聚。直接經歷過的一切都已經離我們而去,進入了一種表現。”泛指一種由感性、可觀性建構起來的社會化表演和作秀。

從工業時代到技術革命,乃至如今所謂的“後真相”時代,我們仍在被各種“社會景觀”包圍,甚至是沉浸其中。只不過,究竟是被動沉浸還是主動沉溺,還要打個問號。

到如今,自媒體發展這麼多年來,我們已經接收甚至習慣太多由虛假信息搭建的短視頻。從幾年前的咪蒙,到今天活躍在微博熱搜上的各種碎片式場景、算不算新聞的“發生”,從直截了當的無中生有,到避重就輕的精美包裝、情緒營銷,“虛假”的形態早已千變萬化,潤物無聲。

而值得追問的是,為什麼“秦朗丟作業”和“寒門狀元之死”一樣掀起如此大面積的流量駭浪?是人們太過輕信,還是故事編得太像真的?

前不久,一批網絡mcn被查封,部分博主因虛假廣告等罪名被判刑。其中,一個擁有逾兩百萬粉絲的博主“趙靈兒”,就通過自導自演的方式,編造出一個“偶遇大涼山男孩”的愛情故事。從偶然邂逅到雙向奔赴,從自食其力到勵志創業,兩個博主攜手並進賣假貨,甚至於連同一套劇本都被其他網紅反覆利用,如法炮製。

得承認,我們其實生活在一個“真相”成本昂貴的世界。而半真半假的故事,符合自身偏見與預期的劇本,是筋疲力盡的生活里最容易依賴的一種信息路徑。甚至,一部分人在真相被揭穿後感到受傷,並不是因為被欺騙,而是因為被拆穿了欺騙的事實。

如果劇本可以一直寫下去,演員們可以一直演下去,他們願意一直相信那個豎屏里的小世界,就像沉迷短劇一樣。

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娛樂至死”,如今,鋪天蓋地的感嘆號和大字標題討伐網紅博主編段子,同時,仍有無數迷霧中的新聞事件亟待求真,而這些真正需要耗費時間、人力與法律成本的謎題,則可能被人們以生活本身的疲憊為理由而放棄。哪怕這並非他們的理性選擇。

在此傳播邏輯新舊交替的階段,身陷其中的人,並非只是受害者,同時也是擬態生活的創造者和消費者。而我們需要做的,除了辨別真假,還有辨別哪些東西的真與假是最重要的,哪些又是稍次級的。

當然,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越強大的傳播面積與力度,必然會增強事件在人們觀感里的真實性。而造成如此大面積傳播的媒體,在這整個基於虛假的流量事件里,媒體的集體失職,是毫無疑問的。

觀眾可以對洪荒的信息流不分去敏,但媒體不能不警惕,甚至需要比以前,更要保持充分的敏感性。

畢竟,狂奔的野馬在脫韁之前,韁繩是比馬蹄更重要的東西。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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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吳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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