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上午，四川射洪市天仙鎮二教寺村，被拐38年的何光林終於回家了。
他跪下來伏在父親的膝蓋上失聲痛哭，73歲的父親老淚縱橫，嘴唇哆嗦地喊着“二娃”。哥哥也蹲下身子，抱着他大哭。這一刻，38年的失散與重聚，只有淚水長流。
何光金依然記得弄丟弟弟那個夜晚的驚慌失措：1986年夏天的一次廟會上，玩累的他和弟弟靠着牆睡著了，父親後來搖醒他大聲問弟弟去哪裡了。那一年何光金7歲，弟弟何光林剛滿5歲。此後30多年，何光金的愧疚鬱結於心，一直沒有忘記尋找弟弟。
▲父子三人哭成一團。塗捷 攝
但弟弟何光林對此毫無記憶，直到20多歲時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後，他才總是夢見小時候坐在火車上的場景：那應該是一列慢車，長長的火車在鐵軌上前行。他覺得那是突然被喚醒的兒時記憶，是他從四川被送往河北的旅程，命運轉折的旅程……
“如同大夢一場，至今還有些恍惚。”9月30日，何光林和父親、哥哥坐在四川老家的屋檐下，依然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回到了自己曾經最親，如今卻已變得陌生的地方……
廟會上丟失的弟弟：
母親去世前還在念着“二娃”……
那是一個趕廟會的日子，村子後山上的廟裡擠滿了人。
1986年夏天，村裡正在挖一個用於蓄水灌溉的水庫，每戶都划了土方，各家要完成任務。水庫就在院壩外，如今蓄着一汪碧水。
何家父親何興廣白天在水庫工地上挑了泥，晚上又去幫廟會挑水。7歲的何光金和5歲的弟弟何光林也被帶到了廟會上，兄弟倆跟其他小夥伴一起湊熱鬧，嬉戲玩耍，玩累了就靠着牆根睡著了。廟會上的場景，何光金還依稀記得，但他更清晰的記憶是發現弟弟不見了之後的驚恐與愧疚。父親搖醒他，問他弟弟去哪裡了，他便在人群中驚慌失措地尋找。
那天晚上，何興廣從廟會上哭着回來。何光金的姑姑至今記得，她罵何興廣哭啥子，還不趕緊去找？姑姑和其他親戚、鄰居、村民跟着連夜四處尋找，一連找了三天，沒有任何線索。姑姑說，她哭了很多場，邊找邊哭。
何光金說，母親在弟弟才幾個月大的時候，就因生病癱瘓，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弟弟丟失後，母親很難過，只能躺在床上流淚。在何光金十一二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何光金記得，母親去世前還在念着“二娃，二娃啊……”
很多老人記得，何光林小時候長得很乖，嘴很甜，但那時家裡窮，整個夏天都光着腳。在何光金的印象里，弟弟小時候長得“胖一點”，討人喜歡。
天仙鎮二教寺村黨支部副書記陽仲華告訴紅星新聞，何光林丟失那年，她剛嫁到村裡三年，當年和很多村民都參與了尋人，周圍山林、附近村寨，以及天仙鎮的周邊鄉鎮都找過。那個夏天，村裡人都在熱火朝天地挖水庫，大家停下來找了幾天孩子。
另一種命運的軌道：
獲悉身世後，他連續夢見兒時坐火車場景
後來，何光林被拐賣到了河北邯鄲的一個村莊里，養父母也是農民，有一個姐姐。小時候他聽小夥伴說過他是外地來的孩子，對自己的身世有過懷疑，但養父母對他很好，姐姐也對他很好，他就沒有往多了想。
2002年何光林結婚，結婚幾年後，妻子才告訴他真正的身世。原來，在跟妻子相親的時候，養父母把他的身世告訴了岳父岳母，算是提前“交底”。
得知自己的身世後，何光林沒敢去問養父母，他的心裡很複雜，一方面跟養父母的感情很好，他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但接下來的一兩個星期里，他晚上開始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兒時坐在一列火車上，火車很長，車身扭動着彎彎曲曲地前進……
那之前，他從未有過關於四川村莊，關於親生父母、哥哥的記憶，也沒有養父母家庭之前的記憶。那個不斷出現的夢境，何光林篤信是突然被喚醒的記憶，是5歲時坐着火車從四川被帶到了河北，帶到了另一種命運的軌道。
在河北邯鄲，何光林有了另一個名字，張岩雷。養父母告訴他是1982年出生的，但他在河北的戶口簿上又登記為1979年出生。直到回到四川，與父親、哥哥重聚後，他才知道自己真正出生於1981年。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跟養父母捅破這層窗戶紙，直到有一次岳父岳母來做客離開後，養父母主動給他講了他的身世，並支持他回四川尋親。但養父母並不知道他具體出生在哪裡，甚至不知道他的姓氏和準確的出生年月。
何光林的大女兒如今已經讀大學，二女兒讀高中，小兒子讀初三。這次回來認親，他依然選擇了坐火車，慢車，從邯鄲到遂寧，坐了20多個小時。
38年前，他被火車帶到了遙遠的北方；38年後，他又坐火車回來。他說一路上激動又緊張，恍惚間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同大夢一場”。
38年後的團圓：
得知找到弟弟，哥哥負疚多年終解心結
何光林心臟不好，有心絞痛。回來見父親和哥哥，他帶着速效救心丸。他擔心見面時太激動，心臟受不了，下火車前吃了一顆，半道上吃了一顆，到村口又吃了一顆。
火車上，哥哥發來信息，表達了自己的開心，也表達了父親和自己的歉意。信息上說，“老爸只給了你一條生命，這輩子他欠你的，我也欠你的，沒有保護好你。”信息是何光金髮給寶貝回家志願者韓磊的，韓磊再幫忙轉發給了何光林。
得知弟弟9月28日要回來，何光金頭一天就坐火車從雲南趕回老家。他的大女兒在雲南上班，二女兒正在讀大學，他也一直在雲南打工。體弱多病的父親留在老家，好在有住在院落里的姑姑互相照應。
9月初的時候，何光金接到韓磊的電話，告知他基本可以確認“弟弟已經找到了”。那天中午，何光金正在吃飯，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邊喝一邊流淚，然後就把自己喝醉了。何光金一直覺得是自己當年沒有保護好弟弟，才導致弟弟被人抱走……這麼多年過來，負疚之感一直鬱結於心。他說這輩子如果找不到弟弟，“自己到死也不能心安。”
何光林也在9月初接到了韓磊的電話，他說“韓哥，你讓我緩一下”，他有一分鐘沒有反應過來，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是語言無法表達的複雜心情，激動、開心、緊張……
何光林在火車上給哥哥回了信息，他說，從未恨過父母，要恨就恨人販子，是他們讓我們骨肉分離。何光林說回來只有高興，他很想爸爸媽媽，想哥哥，落款是“想你們的二娃”。
▲失散38年後兄弟倆重聚。塗捷 攝
9月30日，再次講起與父親、哥哥的團聚，何光林依然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兩天前，父子三人抱頭痛哭的場景，依然讓很多村民動容。二教寺村很多村民都趕來祝賀，每個祝賀的村民都帶了一卷鞭炮，鞭炮在水庫邊上噼里啪啦炸響，鞭炮聲在僻靜的山坳里隆隆回蕩。為了迎接弟弟回家，何光金特地請客辦了酒席，滿滿坐了五桌人。
兄弟倆的“雙向尋找”：
尋親帖出現吻合，弟弟計劃年底再帶家人回川
2014年前後，何光林開始在“寶貝回家”網站上發布尋親啟事。後來，他又做了采血入庫，還在志願者的幫助下，把血樣寄送給了四川綿陽警方的胡祥雨警官。後來，他接到胡祥雨的電話，得知祖源分析應為四川射洪一帶。
但那時候，父親沒有采血入庫，何光林的單向尋找很難有所突破。直到2020年，在老家的何光金請表哥幫忙，也在“寶貝回家”發帖尋找弟弟，他說自己讀書不多，平時不會寫。
▲何光金（左）、何光林（右）與父親。
韓磊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兄弟倆一個尋家、一個尋親，兩個帖子有一定的吻合度，再根據祖源基因分析，就大致有了方向。轉機出現在今年年初，在父親采血入庫比對後，進展一下子變得順利。最終，何光林成功找到了父親和哥哥，在失散38年後，父子仨終於團圓。
這兩天，回到老家的何光林除了陪着父親，還在哥哥帶領下，挨着去拜訪家裡的親戚長輩。四川話，他已經聽不懂了，長輩說的話“十句能聽懂一句，其他都靠猜”，但他喜歡這種鄉音，話不太聽得懂，但笑聲爽朗而溫暖。養母已經去世幾年了，這次回川認親，他沒有告訴70多歲的養父，“害怕他多想”。他也沒有告訴邯鄲的姐姐，準備回去後再親自告訴他們。
哥哥何光金說，弟弟被拐，對整個家庭來說是如此殘酷和痛苦的事情。幸運的是，弟弟現在過得很好，也得到了養父母的善待。與弟弟38年的失散與重聚，何光金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但他分明覺得一家人已是另一番命運。
何光林說，他計劃年底帶着妻子、孩子一起回四川老家，一大家人團聚。對他來說，這裡才是自己的根……
紅星新聞記者 楊靈 攝影報道
編輯 張尋 責編 馮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