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還是手慢了,沒想到這次北影節的票居然賣得那麼快。
本來還想搶一張4k修復的《遊園驚夢》。
沒想到……那麼多人想看阿祖在大屏幕表演高清洗澡!
不過幸好。
這次的“致敬·修復”片單里,還是有着許多不錯的電影。
像是小津安二郎的三部經典作品《父親在世時》《長屋紳士錄》《浮草》都通過全新修復,重新登上大銀幕。
而在這個片單里,還有一部不得不提的電影——
賣身契
沒錯,一部46年前的作品。
導演許冠文,主演許冠文、許冠傑、許冠英三兄弟,當年香港電影的票房冠軍。
有點老?
但46年後再回頭看這部嬉笑怒罵的電影,或許會讓人驚覺,半個世紀過去了,很多事居然完全沒有改變。
它又直指現實的荒誕。
當然也有不同。
那就是今時今日,是我們變了。
01
酒後鬧作
許冠文是誰?
或許年輕一點的觀眾會有些模糊了。
但如果你熟悉香港電影。
你會知道,他是香港影視圈最傳奇的人物之一,甚至於很多人會覺得,香港電影的喜劇之王不是周星馳,而是他。
舉例來說。
你或許看到過一個導演每拍一部片都票房大賣的情況,但你可曾見過每次一出手就能奪得當年票房冠軍的導演?
許冠文就是。
從1974年的導演處女作《鬼馬雙星》開始,到《天才與白痴》《半斤八兩》《賣身契》《摩登保鏢》,8年期間,許冠文連續拍了5部電影,5次成為年度票房冠軍。
有統計顯示。
香港電影70年代到80年代間,入場人次最高的10部電影里,有五部是許冠文參演,兩部是他導演作品。
換句話說。
當年的香港影壇,許冠文沒有任何對手。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正是許冠文一手把粵語電影發揚光大,最終形成了我們所熟悉的“港產片”。
僅僅是因為好笑嗎?
不全是。
就拿《賣身契》來說。
它真正大受歡迎的原因並不在於那些天馬行空的段子(許冠文對喜劇的要求是3分鐘一小笑,5分鐘一大笑)。
而在於他的出發點是打工人。
說起來也是神奇,這部電影的創作緣起,是香港影壇的一樁懸案——
王羽偷盜事件。
說是有一天,許冠文的好友,當年的武俠片第一小生王羽找他喝酒。
△ 王羽主演的《獨臂刀》劇照
在酩酊大醉時他跟許冠文透露了一個秘密——
當年,王羽幫邵氏賺了不少錢,《獨臂刀》票房賣了100萬,《大刺客》賣了98萬,毫無疑問是邵氏最大的搖錢樹。
但工資呢?
只有1200塊(之後大紅也只分到1.5萬)。
在這樣不合理的待遇下,王羽多次提出漲薪水,可公司不答應,於是他又想解除合約自己拍片,邵氏也不同意,怎麼辦?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王羽偷偷潛進邵氏的辦公室,一口氣偷走了一百多份合約。
一把火給燒了。
(王羽在之後的採訪里說,如果只偷自己的實在太明顯了)
而邵氏苦於沒有證據,只好不動聲色地以更換條款為由,一個個地“續簽”了合約。
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重要的來了。
許冠文在酒醒後,居然還能記得這個故事,於是他寫下《賣身契》的劇本。
半年後,電影上映,賣了782萬。
實實在在地出了一口氣。
所以你看在《賣身契》里,三色電視台的logo很明顯是含沙射影香港的tvb(無線電視台,也是邵老闆的產業),說他們無良壓榨員工,為了追求收視率,在節目策划上格外“嗜血”。
不知道邵老闆看到這部片會作何感想。
故事很簡單。
哥哥志文(許冠文 飾)想去另外一家電視台,謀求職業發展。
但苦於自己的“賣身契”,在三色電視台里,八年來,自己也一直混不出頭,永遠都是電視台的跑龍套。
為了讓自己能有了新前途。
他決定與弟弟志新(許冠英 飾)潛入電視台里,偷自己的“賣身契”。
在被高層的打手發現後,他與弟弟與高層鬥智斗勇的故事。
雖然故事簡單,但《賣身契》更像是許冠文的一場“把對白減到最少會怎麼樣的實驗”。
每一個喜劇環節的設計,也都是絲絲入扣。
比如,就在這一場里,扮女裝的許冠文帶着冠英偷賣身契,一不小心,弟弟被推出了公司的窗外。
本是驚險刺激的場景,但,許冠文卻能在這樣的緊張時刻,還加點喜劇橋段。
比如,一邊是哥哥在房間里,齜牙咧嘴的拽着尼龍繩,想把弟弟拽上來。
另一邊,弟弟的腦袋正好卡住了房檐。
那頭拽一下,這頭就被撞一下。
又蠢又倒霉的模樣,真是越看越好笑。
而且,許冠文在電影里安插的喜劇橋段,不是天馬行空隨便就加的。
有這樣的一個細節。
許冠文躲在桌子底下,而一根尼龍繩明晃晃地出現在辦公室里。
這個白衣打手怎麼就看不見?
但,當這個打手一轉身,他正好是左眼瞎了。
他的視覺盲區,剛好能擋住左邊的小動作。
越是緊張,他們就越糗,而觀眾就越想笑。
這就是許冠文在喜劇上的天才之處。
他能仔細地設計好,一段喜劇情節,並慢慢展開每一個步驟。
△ 掛在燈牌上不幸觸電,而,燈牌上寫的是“電子按摩”
可以這麼說。
在那個年代,許冠文對於喜劇節奏的把握是無與倫比的,他也是實實在在的香港影壇繼承卓別林與基頓式表演方法的第一人。
但。
正如sir前面所說。
許冠文能夠引起全港的轟動,並非是因為那些出色的喜劇技巧。
而是不自覺的。
用一種知識分子式的目光,觀察着人性與社會。
02
現實與喜劇
在黃子華的一場棟篤笑上,曾經用《半斤八兩》作為吐槽的梗。
說自己的老爸一下班就會摁着他的肩膀唱這首歌,“我們這班打工仔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這種辛苦折磨講出來(能)嚇鬼,死給你看。”
這首《半斤八兩》也正是同名電影的主題曲。
你也可以從這首歌里,窺到許冠文的喜劇風格,一邊正經地開着玩笑,一邊,又在讓你笑過之後,突然覺得格外苦澀。
像是在電影《半斤八兩》里。
音樂響起“我們這班打工仔”時,鏡頭先是對準了天橋下的人流,這裡有小商小販,乞討的人,上班的人。
最後,混進來了一雙破了洞,又漏了底的鞋。
主角許冠文,飾演的落魄偵探才真正開始出現。
雖然許冠文在電影里的形象時常尖酸刻薄。
可實際上。
他也不過也是芸芸眾生里,那一個討生活的。
就像因為出老千,而進監獄的賭徒,在薅停屍間的死者身上貴重物品的打雜工,尖酸刻薄、貪生怕死的保安......你很難找到他筆下有哪一個英雄式的人物。
反而都是賠着笑臉,唯唯諾諾的小人物。
為什麼?
因為在他自己的定位中,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小人物而已。
沒有身為明星的“高人一等”。
大家都不過在拚命地“搵食”,努力地活着。
於是。
在他的電影里,我們會看到他總是以一種“失敗的小人物”的設定,去完成命運中的不可能。
他不敢做壞事。
但,他又不得不做一些看上去沒那麼壞的事,進而改變一點點自己的生活。
就像是在《賣身契》里,就算是被經理不公平對待的志文,在氣急之下,握了握手裡的獎盃。
雖,起了殺心。
但,他還選擇用“偷”的方式,避免起正面衝突。
所以,《賣身契》雖然是一部喜劇電影。
但,給現在的sir來看,卻能讓我又哭出來。
總的來說。
《賣身契》,基本上就是一部為打工人拍的那個年代的《年會不能停!》。
一方面在說打工人的辛酸。
比如為了能在電視台里露露臉,志文什麼活都願意干。
當跑龍套也行,做活靶子也行。
在牆上的日程表,只有一個周四下午四點半的龍套工作。
都興奮不已。
另一方面在說著電視台的高層。
玩着一些更“匪夷所思”的賭博遊戲。
(你猜他們在猜什麼)
同情這些中層打工人?
也不是。
收視率為王的方針之下,電視台經理其實也對觀眾毫無憐憫之心。
一個例子。
志文有一天被派去主持(隔壁台的)一檔玩弄人性的節目——大搏殺遊戲。
挑選的幸運觀眾李太,帶着視如己出的小狗,與病弱的老公來到了現場參加比賽。
遊戲規則就是,靠運氣,猜獎金在哪個寶箱里。
數額在後面從50萬,到500萬,最後到5億。
條件是,要選擇自己身上的一件東西與之交換,才可以打開寶箱。
志文作為主持人,一眼看中了李太手上戴的作為嫁妝的手鐲。
換不換?
給你換不換?
sir不劇透了。
你們自己去看。
但,通過層層加碼的遊戲規則,你會發現,最可怕的,不單單是那些癲狂的觀眾、毫無底線的電視台節目策劃。
還有深不可測的人心與利益之間的等價交換。
所以你看。
許冠文嘲諷的是所有人——那些貪婪於金錢,扭曲了道德的所有人。
要知道。
70年代的香港,服務業開始慢慢取代傳統的製造業,香港的經濟現代化完成轉型;但,在1973年,香港股災的到來,通貨膨脹與失業成為此時最嚴重的社會問題。
在這個時期,貧富差距也愈拉愈大,社會犯罪率上升,人們的思想也不再單純。
是什麼時候,社會開始變成這樣?
許冠文也不明白。
但,他卻總在自己的喜劇電影里,加上些他對現實的揶揄。
再說幾句大實話。
不管有用沒用。
先罵了再說。
03
他在逐漸淡去
但可惜,這樣的喜劇天才也逐漸被人們遺忘了。
遺忘的不僅是這個人。
還有他的觀念,以及看待世界的方法。
sir還記得幾年前,他拿到了金像獎頒發給他的終身成就獎。
台上他說:
我真的不覺得自己終生有什麼成就。
只覺得自己一世好命。
他將自己的成功,都歸於“命運使然”。
真的只是運氣好嗎?
當然不是。
這只是他的自嘲與自謙罷了。
我們可以這麼說,許冠文之所以成功,之所以至今仍值得被談論,是在於他是香港唯一一個完全把自己放諸於底層,以至時刻保持着尖銳的知識分子。
他不談那些風花雪月。
也不說什麼人生大道理。
他那麼多年的努力,只是為了與真正的底層共頻,拍出讓普羅大眾喜歡的作品。
為此他會鑽研觀眾真正喜歡的是什麼。
而不是像當年的功夫片、風月片一樣,在表面上投觀眾所好。
就不說他那著名的,想了三十個段子只留第三十一個這種影響喜劇電影多年的思路了。
單說做導演前。
他也會為了拿下一個高中知識競猜的電視節目主持,花了一晚上寫了幾十頁的計劃書。
並找女同學通宵幫他打印出來(後來這個女同學成了他的太太)。
也是因為有這樣的努力。
他才拉開了上帝給他開的一扇窗上的捲簾。
而目的呢?
在讓大眾開心的同時,盡全力去表達他們的不滿與疑惑。
成為真正的嘴替。
許冠文曾說,“電影是我的生命,我可以由零開始,把心目中的世界創作出來,大家收到信息之餘也認為很好看,很感動,這個滿足感大得不得了。”
正是這樣的心態。
才使得港片的喜劇寫實性,到達了一個巔峰。
甚至至此之後。
這樣的電影,再也沒有出現過。
是的。
近幾年來的香港喜劇片層出不窮,出現了《死屍死時四十四》《闔家辣》《飯氣攻心》不同類型,也不同年輕導演的作品。
在這些片子里,的確裝下了“房價大跌”“疫情爆發”“留下來走出去”的問題。
但,在電影最後卻還只能是一種模稜兩可的happy ending,看似解決了故事問題。
可,卻還是沒有瘙到真正的癢處。
而《賣身契》。
在故事的結尾,卻是幾個主角“贖身成功”之後,卻依然要面臨繼續簽一張“賣身契”的局面。
他們改變了簽空白“賣身契”的命運。
在影片的最後一句話,許冠文直截了當地說:
不是鴿子屎臭,是這張賣身契臭罷了
只是說這張合約嗎?
不。
說的其實是這個以物質為追求的社會下,人無可奈何的選擇。
所以怎麼樣才算是一部好的喜劇。
sir覺得許冠文其實才是最早給香港喜劇打下地基,並示範了喜劇真正價值的人。
也許他在骨子裡帶有着敏感、自卑、內斂,甚至還有些些悲觀。
但他的身上。
卻時刻帶着着我們無數普通人,那一種不確定的希望。
說到這裡,sir想起了前段時間剛剛修復完成的《豪門夜宴》中的一個場景。
這部電影眾星雲集。
而一個廣為流傳的片段是,許冠文和周星馳爭奪一個雞頭:
你現在叉着我的雞屁股啊
人們說,這個場景,是兩位喜劇大師的交接時刻,彼時周星馳迅速崛起,而許冠文逐漸退出了喜劇的舞台。
但當記者問起, 他對周星馳的看法時。
他卻無比自謙。
答道,“周星馳是大師,我不是”,並補上一句,“他比我帥很多。”
sir無意於比較兩者誰高誰低。
只是可惜。
距離電影上映的三十多年後,人們已經只記得香港有個周星馳,而不在乎是否有過許冠文了。
人們說,那些古早的喜劇太老了。
落伍了嗎?
不。
sir反而覺得,他對待喜劇的態度與方式,恰恰是當下許多電影人所缺少,並需要被重視的。
做導演50年後。
“許冠文”依舊是個稀缺品。
幸運的是,這些年,我們發現許冠文的許多作品被陸續修復了,我們得以看到這些電影最初的樣子。
尤其是這部《賣身契》。
據說是由中國電影資料館數字修復實驗室與抖音、火山引擎合作,通過arriscan掃描儀以4k規格在香港掃描影片原始拍攝底片完成。
換言之。
這也許是許冠文第一部4k修復的電影,也是第一次在內地放映。
所以怎麼說呢?
這彷彿是一次重新認識許冠文的機會。
同時。
也是讓影迷們,擁有一次“時空穿越”,與佳片有約的一次難得機會。
也是該讓我們吃點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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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