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在70歲之後，迎來了事業第三個春天。
他70歲後的執導了六部影片，目前總票房達95.7億元。今年春節之後，他的《第二十條》已經連續四天超春節檔熱門影片《飛馳人生2》和《熱辣滾燙》位居單日票房冠軍，不出意外，再過一段時間，張藝謀就可以拿到他進入古稀之年後的一百億票房成績。
圖據貓眼專業版，張藝謀導演電影28部，票房134.48億
而且，這期間他還擔任過2022年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開閉幕式總導演；監製了票房28.29億元的電影《我和我的家鄉》……
出生於1950年的張藝謀，以一種匠人精神，開啟了事業的第三春。第一春是藝術電影，第二春是商業大片，第三春就是進入70歲之後，類型豐富、品質穩定和充滿可能的現在。
老驥伏櫪，卻猶勝從前。《第二十條》能從賈玲和韓寒的圍困下，後來居上，意外中其實也隱藏着某種必然，那觸及到了張藝謀的方法與關懷。
壹
把喜劇方法當餃子皮
上映前，張藝謀接受採訪說《第二十條》的笑點是《滿江紅》的兩倍。該片簡介也赫然列着顯眼的兩字：喜劇。
可電影名指向“正當防衛”那條法律條文，影片又有“於歡刺死辱母者”“崑山反殺案”等真實案件背書，這樣的故事非說它是喜劇，並且他還稱本片可能是其職業生涯笑點最多的一部電影——要麼是宣傳幌子，要麼張藝謀有獨到秘方，可以在一個嚴肅又不容辯駁的話題下，煮出一鍋喜劇味兒的湯。
結果映後網友反饋，前半段笑中帶驚，後半段哭中帶笑。總之，喜劇是確鑿的，貫穿的，名副其實的。
尤其是作為主演的雷佳音和馬麗，他們“夫妻”之間的鬥嘴，幾乎貢獻了全片90%的笑點。
兩人哪怕是一個簡單的“換純凈水”細節，都能迅速組織“錯位”：男性搬不動水，女性則麻利地完成了這個“吃力”的動作，之後他馬上自嘲道，腰不好，“突出了”。
之後，用撲克牌解讀家庭成員的處境，關於初戀兼同事的猜疑與“醋味”，圍繞兒子案件發生的送酒與拌嘴，與張譯飾演的教導主任兩次哭笑不得的“爭吵”，諸如此等，令人捧腹。
喜劇的創作與發生，完全建立在演員的個人魅力和語言節奏。從宣傳物料和片場花絮也能看出，張藝謀在給定的戲劇任務下，是允許並歡迎演員“現掛”的。
尤其是雷佳音飾演的檢察長韓明，身邊出現三個“正當防衛”相關的案件，從過去到現在，從公域到私人，迫使他在工作與家庭之間雞飛狗跳，在人情與法理之間焦頭爛額，高密度對話，大量的內景，單調的剪輯，幾乎零特效，讓整部影片呈現出一種“一地雞毛”的電視劇感或小品化的風格。
這種風格，稍顯啰嗦，但很質樸，其地氣和諧趣，直接對接大眾的生活語境和百姓的家庭日常，從而讓一個嚴肅的法律議題和揪心的現實難題，變得不那麼冰冷，不讓人生畏——每個人都能在影片中找到某個貼切的位置，代入自己的情緒，同時又因為上帝視角，使得我們能夠理解“正當防衛”在現實應用中的難點。
若非喜劇方法，而是別的方法，很難想象如何拉近觀眾和“第二十條”的距離，也很難用一種通俗的方式去展現“第二十條”系統內外的複雜處境。可以說，張藝謀選擇喜劇幾乎是一種必然。
雷佳音、張藝謀，《第二十條》發布會，圖據視覺中國
當然，選擇春節檔基本上也避不開喜劇。喜劇是確保“合家歡”的便捷途徑。春節看電影，不過和家人朋友圖一樂。保持嚴肅，等於自絕於觀眾。張藝謀不傻。
此外，還有一點，喜劇可以製造“過山車”體驗：《第二十條》本身的話題度沒有賈玲和沈騰強烈，但它的情緒強度一點也不弱於他們。通篇都有一種滑稽中突然失控，搞笑後突然驚愕，淚點過又是哄鬧的感覺。
最典型的一幕就是韓明李茂娟鬥著嘴，聽到自己的當事人要去上訪，便開車追人，一起開窗喊人，動作同步，聲調一致，如同倆“傻子”，影院笑聲此起彼伏，結果下一秒——當事人被貨車撞死。
5秒之內，從喜到悲，何其哀哉。
還有趙麗穎飾演的殘障母親跳樓那場戲，從聲淚俱下的控訴，到伸出手放棄輕生，陡然間又反轉成決絕的姿態，乾脆果決，一躍而下，以死明志。
這就是喜劇的另一面功能，它讓觀眾放鬆警惕，嘻嘻哈哈中突然給你一刀，從而讓情緒的起落實現最大化。觀影的情緒期待得到了完全的滿足。
以喜劇為方法的張藝謀，彷彿攥住了一份萬能的食譜。饒是天南海北的食客，都能酒足飯飽。
貳
以現實“關懷”為餃子餡
喜劇只是輔助，核心還是講《刑法》第二十條“正當防衛”。這個題材現實意味強，過於貼近當下，用導演王晶的話說就是很“尖銳”。
一個功成名就的導演，沒必要觸碰“尖銳”題材。但張藝謀迎難而上。他的經驗和技巧，足以匹配他對現實的關注，使他能夠在一個束手束腳的主題框架里，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
電影圍繞三個“正當防衛”案件展開。
韓明之子韓雨辰（劉耀文 飾）反校園霸凌而打傷霸凌者，致使自己陷入被立案的危機。
公交司機（楊皓宇 飾）發現車內有人猥褻女性，他去制止，被打後還手，最終導致猥褻者顱骨斷裂，這是見義勇為還是故意傷害？
以及最重要的一個案件，村霸（阿如那 飾）暴力討債，虐待殘障夫妻，反覆凌辱男人（潘斌龍 飾），姦汙妻子（趙麗穎 飾），悲憤交加的男人奮起反抗，刺村霸26刀，致其重傷不治。男人的行為是故意殺人，還是防衛過當，抑或正當防衛？
張藝謀將三個案件，以盤根錯節的人物關係，匯聚到一個人身上，即檢察官韓明，並呈現出一出喚醒初心、良心覺悟的戲碼——兒子的困境是他的切膚之痛，司機的死亡是他的歷史沉痾，以及“趙麗穎”角色的“以身殉法”，三者合力最終促使韓明不再求全逢迎，而是直面強大的審判慣例，做出“正當防衛”的訴求。
當他喊出“法律是讓犯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讓好人付出的代價更大”時，影片終於完成了對“第二十條”的完美詮釋和最終論證。
張藝謀打了一場漂亮的“普法”戰。可是他對現實的關注只是現實的投影，而非全貌。這就表現在他的某種“懷柔”策略。
最基本的，當年那些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正當防衛”案件背後，除了公檢法，還離不開律師、學者、媒體和網友。他們的堅持與抗辯正是韓明最後所說的，來自百姓的最樸素的情感期待。但顯然，張藝謀只是讓戲外的觀眾充當了“百姓”，而沒有，或者說很少在影片中設置與案件無關的群眾聲音。
因此，一場社會的合力因果，幾乎轉變成個人的良心與執着。倘若韓明褪去英雄主角的色彩，“潘斌龍”的結局又當如何？故而本片沒有從根本上脫離公案小說“呼喚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的窠臼。
此外，張藝謀的幾次沉默也頗耐人尋味。
當韓明想利用檢察官身份及連襟是刑警隊長的關係為兒子說情時，警察說，“立案是立案，李隊（他連襟）是李隊，你覺得呢？”韓明沉默了。
當司機女兒哭着問韓明，如果你是我父親，你會像他那樣見義勇為嗎？“你老實說，我爸有罪嗎？對他的判決公平嗎？”韓明沉默了。
當“趙麗穎”角色跳樓前說，“你們能保護我一時，可是日子還長着呢。”這話觸目驚心，村痞惡霸一直都在，韓明無法解決她的“擔憂”。
當兒子問韓明怎麼看母親被拘留，韓明說法律沒錯。兒子反問，“法律沒錯，那誰有錯？”韓明只能沉默。
韓明的沉默就是張藝謀的沉默。在這種沉默中，有一種恰當的創作妥協和對複雜現實的迴避。
張藝謀在可以開戰的時候，選擇了懷柔。這種創作方式安全有效，劇組團隊負擔小，也降低了觀影門檻，稱得上處置得宜。
燒菜要講火候。《第二十條》的火候恰到好處。縱有遺憾，未達傑作，也不能否認張藝謀是個好廚子。
叄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春節過後，本片討論聲音越來越多，口碑發酵帶動票房上漲。這是張藝謀的勝利。他為“第二十條”找到了唯一的影像解法——電視劇質感，小品式風格，台詞搭建情節，談不上什麼鏡頭語言、技巧、色彩等，一個樸實無華、略顯稚拙的故事，但也顯露出了問題與困惑，傳遞了呼聲與訴求。
張藝謀以喜劇方法和家長里短為餃子皮，以現實的關注與懷柔為餃子餡，煮出一鍋香氣噴噴的餃子。
這種“烹飪”手法並非第一次應用，去年春節檔他導演的《滿江紅》就已經踐行過了。
《滿江紅》是喜劇懸疑古裝題材，講一群小人物捨生忘死地接近秦檜，只為尋找一首重要的岳飛詞作。“餃子皮”是以沈騰領銜的喜劇演員團體，舉手投足間創造的大量笑點；“餃子餡”則是一種更為深沉的力量，張藝謀信奉文字作品，可超越歷史、善惡和權力。
只是這種力量，仍存在討論空間。為反轉而反轉的情節，為喜劇而喜劇的細節，本就會削弱議題的深刻；那種全軍復誦一首詞作的儀式感場面，除了推動情緒，對主題並無裨益。更何況這個主題也值得沉思：這首詞固然重要，但值得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為它而死嗎？
張藝謀回答不了。他不需要回答。《滿江紅》《第二十條》是商業電影，它有足夠的理由讓觀眾走進影院，又提供可供討論、思考的現實投影，引起更大範圍、更多學者、網友及某些專業人士進入話題，就已經是他的成功和所能肩負的道義了。
不得不說，張藝謀七十後，能夠“從心所欲”地拍片，又以獨到的經驗和歲月賦予的智慧在窺見問題的同時“不逾矩”，雖夠不着頂峰的大師水準，卻也是最值得尊敬的電影人之一。
關鍵是他拍電影40年，過往的作品、成就與聲望，讓他有能力拿到最好的“食材”，來完成這桌大餐。
且看《第二十條》的演員配置，中青少三代頗具國民認知度的，和大爆劇《狂飆》《漫長的季節》中的演員，一把薅過來，貢獻出足夠精彩的演技。《滿江紅》也是如此，沈騰、易烊千璽、張譯、岳雲鵬、郭京飛、歐豪等，陣容奢華，且各有擔當。
並不深耕喜劇的張藝謀，將創作權下放給演員，讓他們負擔喜劇性的餃子皮，他把控現實性的餃子餡，如此方法，何愁一桌好飯？
從某種程度上講，張藝謀確為中國電影行業最優秀的“大廚”，沒有之一。
紅星新聞電影評論員 李瑞峰 編輯 曾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