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浩 圖/受訪者提供
農曆2023年臘月二十六晚上8點,導演寧浩出現在視頻會議中。他戴着一副平光鏡,略顯疲憊。還有五天就要過年了,他的新片《紅毯先生》也將上映,因此一周以來他都是從中午到晚上不間斷地面對一個接一個的採訪。到我們這,終於是他年前最後一個工作行程了,雙方開場都客氣得挺真誠:“見着你們(您)真的特別高興。”
此時距上一部寧浩獨立執導的電影《瘋狂的外星人》(2019)上映已過去五年。《紅毯先生》由18年前給他投資拍攝《瘋狂的石頭》的劉德華主演,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劉德華扮演的大明星劉偉馳衝擊金像獎影帝未果,和導演林浩(寧浩飾)打算拍一部農村題材電影突破自我。中年失意的劉偉弛周旋在妻子、投資方、導演、農民、公眾的目光之間,反覆陷入誤解和失語,影片以此揭示溝通障礙之必然。
一次在b站參加直播時,寧浩被問到,年輕人可以從《紅毯先生》中獲得什麼啟示呢?他說:“現在好像剛好撞到了,(大家)說世界是個草台班子,我講的是草台班子為什麼是草台班子的故事。”
2023年10月,《紅毯先生》在平遙國際影展展映,法國導演呂克·貝松特意去看了,他見到寧浩等在放映現場想看看觀眾的反應。“他想要變得更好,他不是那種說‘這是我的東西,我不在乎你怎麼想’的藝術家。”呂克·貝松說。
然而在以輕鬆、積極為主色調的春節檔里,《紅毯先生》並不討喜。根據“貓眼專業版”發布的數據,上映第三天,它的排片佔比不到4%,票房佔比未超過1%。
喧鬧的東西拍煩了,想搞點冷峻的,寧浩對我們講。
在早期的兩部超低成本、藝術片氣息濃厚的《香火》(2003)《綠草地》(2005)之後,寧浩開始了他的時代。在大眾的印象中,寧浩所有的導演作品,從《瘋狂的石頭》(2006)到《瘋狂的外星人》,大多是熱鬧的、快節奏的、張揚的,是風格鮮明、大眾樂於買單的類型電影。
寧浩是被寫進中國類型電影發展史的名字。21世紀初,國內不論電影市場還是電影學界,對類型電影的重要性都沒有足夠的認知。“那個時候真的敢所謂理直氣壯地說要做活、做大電影市場,一定要以類型片為主的電影人還不多。即使是有主張的人,對什麼是類型電影,也是比較含糊的。”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副教授王紅衛說。
彼時,不到30歲的寧浩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樸素地想做“好看的電影”,老師王紅衛成為他的監製——2006年,《瘋狂的石頭》橫空而出。作為中國電影史上首批類型片範本之一,這部“比較純粹的靠故事、情節、表演,靠(想着)怎麼吸引人去完成的一個商業類型片”,在當時實屬罕見。
從那以後,民間投資看到了類型電影掙錢的可能性。寧浩導演的作品幾乎也都做到了在票房上以小博大:《瘋狂的石頭》投資約300萬,票房2300萬;《瘋狂的賽車》(2009)投資1000萬出頭,票房1億,讓寧浩成為繼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之後內地第四位“億元俱樂部”導演;接着《無人區》(2013)稍微失利(只是對他而言),僅有近3億票房;但馬上《心花路放》(2014)以3000萬的製作成本博回超過11億的票房,讓他成為內地第四位票房破10億的導演。
“那個時候一年我得接到不知道多少個本子是仿製《石頭》的。招生的時候,問以後想做中國導演里像誰一樣的,那之後的十年寧浩的提及率都是最高的。”王紅衛回憶。從《瘋狂的石頭》到《瘋狂的外星人》,王紅衛與寧浩合作十幾年,也是這一時期,包括寧浩在內,一代商業類型片電影人的進化完成。
寧浩還做了其他事。2012年,《黃金大劫案》上映,寧浩自己的公司壞猴子影業成立。四年後,他發起“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第一期簽約了13位導演,後來一度擴編到19位。寧浩對那一批中的扶持對象、後來拍攝了《孤注一擲》的導演申奧說過,導演不是一個一個出的,是一個時代一個時代、一批一批出的,要做這一批人。
壞猴子很快以幾部爆款電影打響名聲,它們多為現實題材,包括改編自真實人物事件的《我不是葯神》(2018)、關於“騙保”題材的《受益人》(2019)、講述小人物發展史的《奇蹟·笨小孩》(2022)等,最近的是2023年夏天上映、狂攬近40億票房的反詐題材電影《孤注一擲》。寧浩以監製身份出現在這些電影的主創名單上。
他自己的創作似乎一度陷入低迷,從《瘋狂的外星人》之後,他不知道要拍什麼了。在主旋律電影《我和我的祖國》(2019)《我和我的家鄉》(2020)里,他拍了兩個不同年代的故事,主角都是熱心腸的小人物張北京,擁有舊時代的開放懷抱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品格。
不過,寧浩一直試圖保持創作者觀察和回應當下時代的觸覺。“可能我到什麼時候都會擔心(觸覺是否靈敏)這個問題,就像一個鋼琴家擔心自己的耳朵,一個畫家擔心自己眼花一樣。那個(觸覺)是最重要的,一個創作的人最重要的一件武器,就是能夠體驗這個世界。”
在《紅毯先生》正式上映前,我們與寧浩聊了聊這部電影的創作始末,以及他對溝通障礙、短視頻、電影何為等問題的思考。
電影《紅毯先生》劇照
對話寧浩
有了那麼多溝通工具,結果我們的關係越來越遠
南方人物周刊:《紅毯先生》的主題是關於人與人的溝通,充滿障礙和無法理解,你也曾提到過這來自中年之後的體會,所以類似的處境在你身上會很明顯嗎?或者這樣的感受具體來自哪裡呢?
寧浩:更多是來自社會觀察吧,當然我也有某些體驗。實際上我在思考,我們在經歷一個特別大的變化,整個社會的生產形態在經歷特別大的變化。
雖然我小時候的城市也叫城市,但那些城市是以各種廠礦作為集群的。人一生都是蠻固定、穩定的,溝通的面也挺有限,一個小攤子就可能支撐一生。
時代的變化——人口的大流動已經進行了很久,還有生產方式(變化),工商業文明進一步地進入到生活等等,比起以前穩定的工作關係,人的關係更加隨機、更加臨時。這些快速組合對於工商業文明是有好處的,但必然產生一些問題,比方說以前可能並沒有那麼嚴重的溝通問題,現在就出現了,以前的生意都是做這小區的,但是網絡時代,你的客戶擴大到整個世界,溝通就變得複雜起來,在溝通中產生的問題也凸顯,各種無力,不暢,片面。
因為時間和效率的問題,只能快速看到一些信息就做出並不理性的情緒化的判斷,導致錯誤百出,紛爭四起,就是一直在吵架。我感覺在這種氛圍之下,每個人都會焦慮,很謹慎,然後氣氛變得蠻緊張。這種緊張的氣氛,可能每個人都有體感。
南方人物周刊:你所說的人口流動、網購興起及其帶來的整個社會樣態變化,現在回想起來已經存在了二十年左右,而這個片子是在近四五年創作的,為什麼是在這個節點呢?
寧浩:你說20年得有了,其實我這麼跟你說,是因為到了移動互聯網終端這一步。每一次技術的進步都會加深這部分,像早年間大家寫博客要寫500字,寫500字是需要理性思考的,需要一個人闡述觀點、論據、論證,但是變成移動終端的時候,只需要發兩個字,md,sb。
(移動終端的)普及其實是最近十年,包括最近幾年出現的更全面和大信息量的抖音、快手,以及網購、送餐,這些的全面化也就五六年。這樣的話,我前面說的那種溝通問題就覆蓋到了所有人。所以我感覺它仍然是一個新興問題,而這個問題並沒有(被)梳理,我們並沒有深入思考,我們怎麼都不能好好說話了?
南方人物周刊:看來發展時間過短也是造成問題的要素之一,在媒介和生活環境發生巨變之後,人拋棄了原先的交流模式,可又沒法在短時調整過來,找到一套新的溝通方式。
寧浩:而且你知道線上會影響線下,搞得我們線下處理問題有時候也會蠻極端、蠻簡單的。因為效率要求很高,有時候跟客戶溝通,能定就行,不能定,算了我換一家。公司時不常就要弄一輪裁員了,回家三天就要和父母發生一些討論。(笑)服務員都變成機器人了,點餐都是掃碼,你也沒法問人家哪道菜做得最好。
我們有了那麼多溝通工具,結果我們的關係越來越遠,越來越冷。
以前田園牧歌式的城市變成現在冰冷的城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快捷而無效,就像電影最後劉偉馳在冰冷的城市群里自己搞平衡車,我覺得有點無奈。但是時代如此。人與人也溝通不了,永遠都是孤島。
南方人物周刊:電影中在歸結這種溝通障礙的原因時,很多時候暗示是因為人的自大,以自我為中心,並不理解他人在想什麼。這也是這個時代會給人帶來的某種影響嗎?
寧浩:人類的溝通問題自古就有,從根源來說就是每個人的自負與自我中心。只有滿足那個部分人才覺得開心嘛,反覆肯定自己,輕則是我執,重則是傲慢,是自負。這個部分確實又會隨着互聯網時代的到來而放大。
我會明顯覺得“我”的這個部分會更加強烈,就是“我”喜歡什麼、“我”怎麼想是最重要的,其實是在逐漸瓦解共識。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影片一開始就借劉偉弛之口表達了“人的處境不同、性別不同、經歷不同,溝通是沒辦法進行的,只能放棄溝通”這個意思,也有你的部分態度在其中嗎?
寧浩:那就是這個片子的一個命題而已。最後我們確實是沒有辦法溝通,但是我們還在努力溝通吧,不能連個想溝通的願望也沒有。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幾部多線敘事的故事裡,都有一個“物”來串聯,《瘋狂的石頭》里的翡翠,《瘋狂的賽車》里是毒品和錢,《無人區》是隼,《黃金大劫案》當然是黃金,大家互相爭奪,物品從這一方又易手到另一方,就像幾支球隊在踢球賽一樣,踢出幾個好球壞球。但在這一部里,多線敘事的核心是一個“人”,以他的遭遇串聯起了各種人和現象,不知道這一點是不是某種創作或想法的變化呢?
寧浩:我會覺得是這樣的。在某一個時期整個社會情緒上頭更多的是一種慾望,物質慾望,讓我們奮發圖強的都是房、車、金銀財寶。我們曾經為這個部分狂奔了幾十年,在跑累了之後,或者覺得已經結束了那個階段之後,什麼變得重要起來?自然不會光是一件物質,顯得有點不夠力了。
我寫戲也都是靠體感,因為我基本也不買小說,大多數都是自己原創,所以那個其實是一種我對於這個世界和社會的感受。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體感大概是在哪個時期結束了狂奔期?
寧浩:《心花路放》(2014)左右吧。好像物質已經不是一個特別主要的問題了,在悄然發生轉變。那時候都在問“你幸福嗎?”我就拍了一個關於“你幸福嗎”的電影。(笑)
電影《瘋狂的石頭》劇照
講禮貌的喜劇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和劉德華聊劉偉馳這個角色的時候,會講到人是孤島、溝通的無力呈現出的悲劇感這些嗎?
寧浩:沒有。我信奉的一個原則是,不要給演員增加特別多的理解負擔,可能會更麻煩。想得太多了,不如簡潔一點。其實演員是很聰明的,能從劇本當中讀到很多東西,不一定說得清楚。但是我的感覺是說清楚未必好。演員更加是靠感性來表達自我的人。理性是導演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最開始你去跟他說這個設定、故事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什麼?
寧浩:第一反應就有點懵,愣了挺長時間,然後在琢磨,那個眼神就一直看着我,我感覺那意思是——你想幹嘛?(笑)他沒有接觸過這樣的題材,完全是演自己,但裡頭這些事情他又沒有做過,也沒有發生過,要是讓別人覺得他是這樣的其實不好。大家都會有小擔憂吧,我也能理解。
但是我覺得這樣才好玩嘛。我說咱們現在就跟那個 vlog、抖音一樣,記錄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的導演,要用記錄自己生活的態度(創作)嘛,他也贊同。大家同構了嘛。
南方人物周刊:片中導演林浩一角也讓觀眾覺得真真假假的,這個角色有哪些貼你的地方呢?
寧浩:比方說脾氣不太好,別人一說就有點着急啊,老希望刺兒別人,這個可能有點像我。也會有不一樣地方,我從來沒學過法語,(笑)不會因為要去電影節還學法語。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過拍這樣一個跟自己有點互文的角色,會有一種自我審視,但當時只提了這麼一句。那個自我審視又是什麼?
寧浩:一上鏡發現自己這麼胖。(笑)
其實也沒有拍太多,就那幾場戲。一上來,先跟他(劉偉馳)講了一下劇本,我說這個電影是講溝通和偏見,他說應該是那個(父愛)。這倆人根本尿不到一壺。我就,嗯……想一想,結果也沒說話。我發現這還挺像我的:有什麼話呢,總是不能當面說出來。
劉偉馳去體驗了一下生活,兩個人又開始互相吹捧——只有你能(干)這個,還是你有經驗。於是他藉機又在提父愛,我馬上又借坡下驢,就跟編劇說父愛也要加進去,(笑)純粹中國人這套互相給面子的酒桌文化了。
南方人物周刊:在劇本階段有更具冒犯性的設定或情節嗎?
寧浩:我覺得其實都控制在一個尺度當中吧,沒有特別冒犯的。我一直說這個喜劇是一個講禮貌的喜劇,保持講文明。我在寫的時候,其實都有合理性,比方說他(劉偉弛)似乎觸及到了跟 summer(片中拍攝短視頻的女導演)的情感戲的時候,他已經離婚了,並沒有到道德的禁區;比方他跟經紀人溝通,最後情緒上來動了手,我們給他處理到只是扔了個東西,並不是真的揮拳打。基本上是一種玩笑態度吧。
南方人物周刊:《紅毯先生》在多倫多電影節放映之後,《variety》的專訪中你提到,你過去的電影更關注藍領工人,慢慢地大家從工廠出來到了辦公樓,電影構圖和美學就轉向白領、辦公室的審美。是不是因為這樣,《紅毯先生》,包括像《我和我的家鄉》,它們跟之前作品的美學變得不一樣了,是一種有意識的改變嗎?
寧浩:你這麼敏感啊,《家鄉》都看出來了。這個鏡頭語言應該是跟《家鄉》鏡頭語言比較相近,和以前拍《綠草地》有點像,基本是在全景敘事的節奏上。
我會趨向於讓自己的電影變得稍微冷峻一點,也在尋找新的進步的可能。去嘗試唄,你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只能試。多倫多談的那個問題,我是從全球電影的角度去看待,但我也在想怎麼能夠把這兩種風格結合結合,很喧鬧的電影我是拍得有點煩了。
電影《我和我的家鄉》中,寧浩執導的《北京好人》
南方人物周刊: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寧浩:因為舊了。我現在看那樣的,我自己都覺得舊了。
南方人物周刊:是你覺得和(當下的)時代相比可能會舊,還是說從你個人的電影美學趣味看顯得舊?
寧浩:我覺得《瘋狂的石頭》式的那種東西已經講20 年了都快,(笑)它當時看起來是蠻新潮的一個東西,但實際上現在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處理辦法了,很多人都在拍,已經是一個套路活了。沒有創新,不能讓我興奮。
南方人物周刊:這種冷峻的風格全部來自你自己的琢磨思考,還是說也有一些來源?
寧浩:北歐有一批拍這種比較冷峻的電影的導演,包括像比較火的《悲情三角》的導演、阿基、羅伊·安德森,日本的北野武也是非常冷峻的極簡的導演。美國不是有一句形容,叫“少即是多俱樂部”。我是在這種簡約當中去尋找和我的題材結合的突破性,在尋找這個可能性。
南方人物周刊:就《紅毯先生》來說,用相對冷峻的拍法和這個題材、故事進行碰撞,有哪些對於當時的你還挺有突破性的?
寧浩:這次鏡頭數量非常少了,三百多鏡,應該是有點極致的,今天的商業片一般都得2000鏡。但這個故事的信息量其實蠻多的。得在這麼少的鏡頭下把事都說清楚,我覺得對敘事的效率要求挺高。這是一個技術,完成這個、並且用這個部分去結合好敘事,對我來說是比較好玩的一件事吧。
南方人物周刊:這一階段的嘗試之後,你覺得有什麼可以成為經驗的東西?
寧浩:其實也沒有,是一個我在摸索、尋找自己狀態的感覺。就是我挺往裡走的。我想拍簡單一點的,是從《心花路放》開始在做努力,試圖變得慢一些,簡單一點。後來在《家鄉》的時候變得比較明確,我要回到《香火》《綠草地》那樣的狀態。我其實蠻想回到那樣的狀態。
有衝擊就衝擊唄
南方人物周刊:《紅毯先生》中有一條故事線是劉偉馳要演短視頻,你講過短視頻時代的到來,其實是影像的變革,短視頻讓創作權到了每一個人的手裡,你大概是在什麼時候意識到它帶來了信息的解放?它會給你本人帶來焦慮嗎?
寧浩:我從手機可以攝影我就知道,(笑)它勢必會是這樣的。大概十幾年前我就經常講,影像製作與互聯網的結合會變成教育的分水嶺,是新的印刷術和新的文字,它們的出現會取締(已有的)傳播方式,而且未來會像寫字一樣是必備技能,最終一定會稀釋整個影像權力,把電影祛魅。
我覺得有衝擊也沒什麼呀,有衝擊就衝擊唄,我也沒覺得我非得捍衛這事,有什麼可捍衛的,對吧?歷史的潮流才是重要的。你自己這活兒哪有什麼重要。你也可以干抖音、短視頻。
南方人物周刊:順勢而為是嗎?
寧浩:我對必然要發生的事情沒什麼可焦慮。而且現在我不是還有口飯吃嗎?挺好。
南方人物周刊:那它會對你的創作觀產生一些影響嗎?像你之前提到,短視頻直接記錄生活的方式,其實比電影拍出來的要接近真實,因為它們本身就是真實。
寧浩:所以我們拿出《紅毯先生》,你拍你每天在菜市場切魚,可以,我也拍我們每天在片場拍戲,就都拿出自己真的東西,挺有趣。
南方人物周刊:不過短視頻的“真”和藝術創作的“真”其實是兩回事。
寧浩:在選材上可以借鑒它,我覺得在長短這件事情上,本身還是不太一樣。我們做影像,我很知道,要想讓一個觀眾笑,一分鐘就夠。要是想讓他哭,沒有 15 分鐘的敘事,進入不到情緒層。如果我想讓他進行思考,得40 分鐘以上。如果討論、論證,那對不起,倆小時。
南方人物周刊:在《十三邀》裡面你還提到了一個問題,就是猶豫說,要不要拍電影?這種疑問也是持續了好幾年嗎?
寧浩:這種問題其實一直都在,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對吧?其實我最大的困境是,我老說我是不想卷的一個人,我不願意在一個賽道裡頭卷。原先干這活是因為不卷,對吧?別的賽道都特卷。我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又卷上了,周圍又變成賽道了,我就有點不適應。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什麼時候覺得周圍卷?
寧浩:最近大概十年。我不知道是不是電影高度產業化之後,它確實變成一個生意了。(笑)以前不太是生意的時候像是課外活動,像興趣愛好小組,那就不太卷。有一天發現興趣活動真變成活兒了。
南方人物周刊:剛才講到如果不做導演,你會去做什麼呢?會過什麼樣的人生?
寧浩:過日子啊。做什麼都有可能,我是願意找到自己有興趣的事情去做,如果能找到更有趣的事情也無妨。
李修文(作家,《瘋狂的外星人》監製,《紅毯先生》文學顧問)那句話我非常認同,他就說,人在 40 歲以後應該用盡全力捍衛你自己的生活。我覺得他說得很好。沒有必要把時間給予一些你覺得不重要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你要捍衛的是什麼呢?
寧浩:我覺得是做有創造性的工作,能讓我得到快樂的其實是那個部分。
南方人物周刊:劉德華在一次直播活動中說你拍《紅毯先生》,有點像回到二十多歲的拍片心態,他說讓他回到二十多歲演戲的心態可能回不去了。不知道你自己的感受是什麼樣的?是真的能夠找回原先課外興趣小組的感覺?
寧浩:我覺得還行吧,現在還可以。
南方人物周刊:那還挺好。
寧浩:恭喜我吧。(笑)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孟依依 張宇欣
責編 楊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