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家喻戶曉的白蛇傳故事,目前有較充分的證據顯示,可能是世界性蛇女故事的一個中國化版本。民間文學家丁乃通在其文章《高僧與蛇女——東西方“白蛇傳”型故事比較研究》中對此做過詳細的考證。丁乃通深入考察了白蛇傳故事與歐亞拉彌亞(lamia)故事的相似性,有理有據地反駁了“各自獨立起源說”,以嚴謹紮實的分析得出了東西方兩種故事“同出一源”的觀點。丁乃通認為,它們來自同一個原型故事,這一原型故事大約產生於公元元年前幾個世紀的印度北部或中亞地區,後來這一原型故事經宗教信徒之手,被改編成一個說教故事,這一宗教說教故事隨後向西方和東方傳播,成了後世歐洲的拉彌亞故事和中國的白蛇傳故事。
丁乃通 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
白蛇傳故事如果最初真的來自域外,那麼隨之而來的問題將會饒有趣味——這一故事是何時傳入中國的?如何一步步中國化的?其中國化歷程經歷了哪些階段,形成了哪些中國特色?對這一系列問題,本文限於篇幅無法全面回答。現僅針對蛇女故事可能的中國化所形成的一個本土特色進行探究,即白娘子為什麼是“白”的。
對比歐亞諸多的拉彌亞故事,白蛇傳故事的中國特色中最顯著的莫過於白娘子之“白”。
白娘子之所以是“白”娘子,我們都知道,因為她是白蛇所變。但白娘子為什麼是白蛇所變呢?在歐亞眾多的蛇女故事中,僅有濟慈的長詩lamia中說是一條五彩斑斕的蛇(vermilion-spotted, golden, green, and blue),但到了中國後,為什麼原本並不強調身軀顏色的蛇女變成了白蛇呢?
拉斐爾前派畫家john william waterhouse據濟慈lamia(1820)所作“lamia”,1916年,現藏奧克蘭藝術畫廊。年輕的騎士在新婚之夜發現新娘乃半人半蛇。lamia褪去蛇皮,跪在他面前。
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首先需要梳理出白蛇傳故事在中國的起源和演化史,即白娘子是何時成為“白”娘子的。經過許多學者研究,今天我們已經可以完整地描繪出白蛇傳故事在中國的起源和演化史了。
今天能發現的最早的蛇女故事,都集中在唐宋時期,大都收錄在《夷堅志》和《太平廣記》中。許多學者認為唐末《博異志》中的文言小說《李黃》是最早的蛇女故事。與《李黃》類似的蛇女故事,在南宋《夷堅志》中還有《歷陽麗人》《孫知縣妻》《楊戩二怪》《錢炎書生》《衡州司戶妻》《濟南王生》《姜五郎二女子》《凈居岩蛟》《同州白蛇》,以及北宋《太平廣記》中收錄的《老蛟》《王真妻》。在這十二個蛇女故事中,蛇女原形為白蛇的有四個,即《李黃》《孫知縣妻》《楊戩二怪》《同州白蛇》。如果再加上宋元話本《西湖三塔記》,今天能發現的白蛇傳故事之前的蛇女故事中,“白蛇女”故事至少有上述五個。
也就是說,算上《西湖三塔記》,在我們已知的十三個蛇女故事中,點明蛇身顏色的“白蛇女”故事有五個。這佔了相當不小的比例,很大程度上已經說明了蛇女故事在早期就已開始了本土化變異,尤其是第一個蛇女故事《李黃》也正是“白蛇女”故事。那麼蛇女為什麼會變白呢?白色對蛇女妖的身份建構和故事內涵有何新的發明?
不少學者認為白蛇或白娘子之“白”,意味着純潔忠貞、善良、吉祥神聖等,寄託了普通百姓的心聲。的確,自清代中葉以來流傳的白蛇傳故事,其中的白娘子形象給人的印象是相當正面的。但縱觀蛇女故事的整個演化史,在白蛇傳故事的第一個定本——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之前,上述我們所列舉的那五個“白蛇女”故事中,沒有一個“白蛇女”可以稱得上忠貞純潔,或者性格良善。事實上,在已知十三個蛇女故事中,大部分蛇女都存在着一種共性,即“好淫”——主動尋求與人間男子交合。這雖然或許不乏良善動機,但與傳統上的純潔忠貞、吉祥神聖等風馬牛不相及。
有鑒於此,在回答白娘子為什麼是“白”娘子這一問題時,謝興堯以“白蛇好淫”為由給出了答案。而丁乃通則認為“白蛇在民間文學中被認為法力最大,而且根據中國民間迷信,這種畸形怪物會有異乎尋常的神力”。白蛇(可能在蛇類中)法力最大或神力非凡,故較易幻化為人,從而易與人類男子產生情愛糾葛。但丁乃通沒有進一步解釋為什麼白蛇被認為法力最大或有異乎尋常的神力。
筆者認為,白蛇之“白”或白蛇被認為法力最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在於佛教文學中的龍蛇敘事。梳理佛教經典《大藏經》所涉及的龍蛇故事,我們會發現其中提到龍蛇顏色的,白龍或白蛇的數量明顯較多。佛教徒熟知的佛陀“缽伏毒龍”故事,在西域石窟的佛教壁畫中被繪成了“缽伏白蛇”圖像。在深受佛教影響的《太平廣記》中,提及龍蛇顏色的故事佔比最高的就是白龍或白蛇故事。據研究,《太平廣記》的龍故事中言明龍身顏色的有36篇,涉及青白赤黑黃五種顏色,但白龍故事有12篇,佔比最高,在四卷蛇故事中,白蛇出現的次數也最多,達10次。另外,在宋代筆記小說的蛇故事中,白蛇出現的次數相比於其他顏色的蛇也最多。
20世紀初的雷鋒塔
丁乃通提示的民間文學一線,其背後的信仰邏輯,或可追溯到中國早期信仰中的白色動物崇拜和“物老成精”“物老變白”的信仰。
周秦以降的不少古代典籍中,記載了大量白色動物出現的祥瑞徵兆。據統計,周秦以來的古籍如《尚書》《楚辭》《史記》《漢書》等,記載的白色祥瑞動物至少涉及三類,飛禽類如白鳩、白雀、白烏、白鶻、白燕、白鶴、白雁,走獸類如白兔、白狐、白狼、白麟、白麞、白鹿,水生兩棲類如白魚、白龍、白虯、白龜、白螭。這些動物的出現都被書寫者視為祥瑞之兆,反映出了視白色動物為精靈的崇拜觀念。既然白色動物多被視為精靈,其相比於非白色的同類自然應更具靈性,體現在後世的志怪小說中,或許就逐漸變成了“法力最大”或“有異乎尋常的神力”。
關於“物老成精”“物老變白”的思想,東漢王充的《論衡》中有言:“夫物之老者,其精為人;亦有未老,性能變化,象人之形。”王充的此一論說源於秦漢以來的民間信仰。魏晉時代,玄學及鬼怪之學盛行,葛洪繼承了王充之說。葛洪《抱朴子》有言:“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託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試人。”《抱朴子》中還有大量“物老變白”信仰的描述,如“千歲之鶴……色純白而腦盡成丹”“虎及鹿兔,皆壽千歲,壽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鼠壽三百歲,滿百歲皆色白”“千歲蝙蝠,色白如雪……又千歲燕,其窠戶北向,其色多白而尾掘”。這種“物老變白”的描述,也正符合先秦以降傳說中的仙境動物多為白色的想象,如《列子·湯問》記載,“渤海之東……其中有五山焉……其上禽獸皆純縞”,《史記·封禪書》中描述蓬萊仙山,言“其物禽獸盡白”,《漢武帝內傳》中言西王母的車駕多用白色動物如白虎、白麟、白鶴等驅乘。
“物老變白”以及仙境動物多為白色的想象,加上“物老成精”的信仰,或許為白蛇精怪的出現奠定了基礎,為“白蛇女”故事的產生提供了可能。干寶《搜神記》中記載:“千歲之雉,入海為蜃;百年之雀,入海為蛤;千歲龜黿,能與人語;千歲之狐,起為美女;千歲之蛇,斷而復續;百年之鼠,而能相卜。”這裡雖然沒有言明蛇能變美女,但“物老成精”思維下的“狐變美女”邏輯在後世的志怪小說里顯然被繼承。既然狐狸能變成美女,蛇又為何不可呢?於是“蛇女”的出現似乎在情理之中。雖然目前有較充分的證據顯示蛇女故事可能是外來的,但外來型故事要想在本土生根發芽,也需要適合的“土壤”和環境,“物老成精”“物老變白”以及仙境動物多為白色的信仰或許正是其“土壤”和環境。
總之,蛇女故事如果是在唐宋時期(或之前)自域外而來,那麼原先並無特異顏色的蛇女,其轉變成“白蛇女”、進而演變成著名的白娘子的原因,很可能正是上述複雜信仰語境綜合作用的結果。白娘子或白蛇之“白”,是一種典型的中國特色,是世界範圍內蛇女故事的中國化現象。
作者:梁新軍
文:梁新軍編輯:陳韶旭責任編輯:李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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