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沒幾個人能說得清音樂圈是什麼時候開始“墮落”的,只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國內音樂圈確實存在一條鄙視鏈:
唱美聲的瞧不起唱民族的,唱民族的瞧不起唱通俗的,唱通俗的瞧不起玩搖滾的,玩搖滾的瞧不起玩說唱的,最後到了說唱這一塊,人家說“吆吆切克鬧,在座的都是垃圾……”
如今這種情況已經不可見,或者說沒有幾個人會公開站出來發表自己對信仰的堅持,相反大家開始互通有無共同協作,所以很多人會在一些比較火的歌曲中看到許多元素的糅雜,架子鼓為京劇伴奏,“帕瓦羅蒂”向“小嫦娥”暗送秋波。
並不是說大家成熟了,豁達了,而是自從一場寒冬後,很多年裡大多數人慢慢明白只有抱團取暖才能共渡難關。還在堅持門戶之見的人如今基本上已經沒了蹤跡。昔日你我楚河漢界的彼此打量早已變成了互相捧場的江湖人情:
不管你我是唱什麼的,人們現在一致鄙視體制內的。
2023年,一曲《羅剎海市》點燃了人們曾經的記憶,大家對“非科班出身”的那位大神又有了新的認知。加上歌手李玟故去後被爆料的不公待遇,洶洶民意把一票似乎已經登上殿堂級的人物又拉了下來,但無論是“馬戶”還是“又鳥”,在業內人看來都只是寒冬中不得不為之的聰明人,在音樂圈裡混過的人都知道一件事——
影視圈通行的潛規則音樂圈也有,不但有而且很nice,只要伏低做小投靠某個“門派”,很有可能在若干年後成為新晉紅人,至少二十年前這麼做的交換比是值得的。
簡單、直接,且性價比高。
所以人們才能看到許多稚嫩青澀的孩子在一展歌喉後站在台上,等待着“客人”的選擇,心中五味雜陳,有緊張、不安、憤怒和絕望。但只要過了自己這一關,在“導師”的庇護下,日後便可以鵬程萬里。
如今……不好說。
一
某年人民攝影家陳冠希曾在做客內地某檔節目時對主持人發飆:
你知道什麼是說唱嗎?你懂說唱嗎?
陳老師在講這番話的時候,國內的說唱節目正如火如荼,並不為大多數人熟悉的嘻哈幾乎一夜之間成了年輕人競相擁護的時髦。彼時擔任評委的人中,有的人如mc 熱狗 只在國外酒吧里跟真正聽了他十幾年歌的老粉掏心掏肺:
“現在我來唱一首國內不能唱的歌,來!大家一起,韓流來襲……cnmgb!”
在大環境下,曾擅用c語言表達對歌壇和現實暴力嘲諷的“老藝術家”如今也折服於自身的地位和生存所迫。至少在中國內地,許多人不得不只講押韻不講內容。即便如此,還是得佩服一些夾縫下頑強的生命力。
如現在還在踩縫紉機的吳先生。
有一說一,《大碗寬面》雖然始於一場節目中的尷尬,但這首作品的藝術性依然可圈可點,許多翻唱版本中還有自創的戲腔唱法,隨着自媒體和短視頻平台成為現代主要的社交渠道,像以前那種只要投靠“山門”才有出頭之日的人生似乎也在悄然發生變化。
網友“倒懸的橘子”憑一首《大唐gang》一夜之間火爆全網,隨後他個人再創的《高老莊》和《馬冬梅》等也頻頻驚艷。但“野生”創作者如他也不得不在“綠色環境”中修改掉一些“不合適”的歌詞。
像他這樣的情況不是少數,有門有派的人物創作都會極力把自己同顯得不那麼正確的東西做切割,連mc 熱狗也在李玟去世後向其表示歉意,並宣布不再演唱《韓流來襲》,因為當年這首痛斥韓流文化和流行音樂的充滿國罵的歌曲里確實提到了coco。
但所有人,包括熱狗本人可能沒想到的是,那個曾讓他和他們滿心不忿的年代,已是難以追尋的黃金歲月。他和他的夥伴,以及他的後輩們,將面臨罵無可罵的“嫻靜”生活。而更多人則是憑藉一曲他與岳雲鵬的《五環之歌》勉強領略了那個曾經到處“suck my dxxk”的熱血小伙的爆裂感。
在之後的很多很多很多年中,不止是說唱,其它曾經被視為信仰的曲風也在演唱者們或忠誠或“濫情”的生活中漸漸消失。
二
2023年11月23日晚九點左右,北京東五環外某文化產業園裡的一處錄音棚外,一些工作人員正像往常一樣在棚外抽煙吹逼,忽然一個空靈的女聲伴隨着吉他伴奏“飄”了出來,人們一開始並不在意,隨着歌聲的延續,大家停止了交談,把煙頭掐滅紛紛走進錄音棚里。
錄音棚“掌棚”全叔(化名)當場哭了:
“這特么多少年沒聽到這麼純的民謠了!還是個小姑娘唱的!值了!這輩子值了!”
全叔邊哭邊說,像一個被老公拒絕性生活多年的怨婦,在生理和心理都乾涸了許久後忽然面臨一場春雨般歇斯底里地迎接久違的高潮。
全叔,業內被捧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音樂人,一首薩克斯能吹出“二泉映月”的快感。本人長得也很奇特,瘦,瘦得過分,他不說話閉着眼放在埃及叫木乃伊,放在中國叫肉身佛。
在那個神話時代,全叔憑本事在北京掙了一套房和一輛車,還開了一家飯館和一家火鍋店。已步入天命之年的他本打算就此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卻因為一場疫情在短短三年中失去了自己的幾乎全部財產還背了一身債。那時的全叔幾乎一夜白頭,離婚、破產,接着在老友的幫助下成了錄音棚的實際領導者。
後來我們打趣全叔,說全叔開的買賣全都卡在了疫情的bug上。全叔對此只能嘿嘿樂,但我們都知道全叔是個好人,他用自己的家底活活養了全部店員三年多,直到最後一個店員拿着較為可觀的遣散費離去,他才把自己收拾一下去律師樓簽了離婚協議。
然後,在這個錄音棚里重新整理下一段人生。
能讓這個老炮罕有地激動自然不是普通事件,事實上那晚不光是他,錄音棚里很多人都對這個小姑娘側目,因為這裡有一多半的人都是玩民謠出身的。在他們認知的年代裡,民謠才是生活的靈魂,失去了靈魂的日子裡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基本生存。
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裡,人們堅決拒絕了小姑娘像往常一樣每次來錄音棚給大家帶的“茶水”,反而跟她說“晚上別在外面吃了,來這吃吧,一大家子人湊一塊吃多好”,如果錄的時間久了,還有人自掏腰包給她買奶茶和宵夜。至於錄音小樣也被人認真編輯單獨建檔,費用自然也能免則免,似乎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呵護這個值得珍惜的“火種”,並希望她愈發明亮……
雖然我們都知道,類似她這樣的個體戶,是否有出頭之日其實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何止是她,許多來音樂棚錄歌或求着全叔找人寫歌的音樂公司簽約的歌手,在如今這個詭譎的時代也如洶湧海面上的一葉輕舟,也許眼睛稍微錯開一會兒待再看時已不見蹤影。
三
至今我都記得第一次見到後弦時的激動,十幾年前還是毛頭小子的我在某地的一場“堂會”的後台遠遠地看見了後弦,瞬間想起那年夏天的夜裡和小夥伴們去工業園外的瓜地里選西瓜然後在寧靜的夜晚忽然聽到一處人家裡傳來的歌聲。
後弦,那個當年隻身闖蕩北京的廣西歌手用原創“中國風”打動了很多中式“小資”,可以說我愛極了他的《唐宋元明清》中“棠葉心事重送行詩無用”的瀟洒,也愛極了《西廂》里那一句“十八年後的才高八斗”的憧憬。
然而在彼此都步入中年後,才知道世上最珍貴的莫過於青春的夢想。倒應了星爺那句“人沒有理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別?”
後弦便是夢想的幻滅之一。
在國內原創音樂勉力維持的後創作時代,後弦簽約了經紀公司,中期轉型,隨後又在團隊操作中陸續有了幾首更加“通俗”的歌曲,隨後銷聲匿跡。
我原本開始責怪團隊的憊懶,後來發現對於歌手來說這是時代的趨勢。因為人們精明了,或者說資方清醒了,所謂的“打榜”和“銷量”在新時代中淪為雞肋,再後來連“雞肋”都沒資格當,它們是累贅。
許多音樂公司紛紛轉向與新媒體平台的捆綁合作,營銷手段也是植入式的暴力流通,隨着加盟合作的音樂公司漸多,一些平台也開始了“店大欺客”的合作模式:
我有流量,你要卑微。
實際上即便是傻子也知道那些商業合作部的代表們自己都說不清楚流量如何引導,他們或她們的談判知識還不如素人用戶的簡單分析來得直接。因為一個平台的總流量並不代表它能對你產生什麼樣的具體利益,就像某些總吹“大國榮耀”的人搞不明白“小民尊嚴”對於個體而言更重要——
總不至於說某個歌手在某個平台駐站,恰好這個平台流量頗高就說明歌手很牛比吧?這個邏輯其實認真辯述的話很感人,它代表了一種自欺欺人的想法,同樣對作品的流通意義不大,這年頭大家都在買粉絲買流量,誰也別笑話誰。
當然,同“打榜”和“銷量”相比似乎更時髦一些罷了。
如後弦這樣的天賦型創作歌手便是在極不理性地運營操作和無法適應新環境又迫切想要表現得很適應新環境的矛盾中被帶入坑裡,至此逐漸泯然。
但像他那種國風音樂消失了嗎?當然也沒有。相反,在內地近些年隨着民族意識覺醒的大時代中,國風音樂也一併興起,或是詞,或是曲,或是詞曲交融,在很多捲起來的音樂同行中,又都多了一些戲劇行業的專業人士加入,原因無他——
正經唱戲的如今也不好混啊!
四
“科目三”火了,盲猜可能會上今年春晚。
少有人知它的原曲是國風音樂《一笑江湖》,原版節奏其實很舒緩,有種凄涼中的豁達:
“江湖一笑浪滔滔,紅塵盡忘了。俱往矣何足言道。”
這首詞也很適合內地原創音樂人的自述,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2001年至今),人們見證了神話時代的尾聲。有人說那是神仙打架的時代,後來郭德綱也似有似無地講了一句“一群人圍在一起吵架,他們幾個都死了你還活着,你就是老藝術家。”
但也有些人覺得一個人的才華終於可以通過新媒體展現出來,自己編曲自己作詞自己唱,竟也能吸引關注和熱度。
不過我覺得,在近二十年中,還能流傳超過五年的歌曲幾乎沒有,或者說如今還有熱度的歌曲幾乎都是老歌。於是我又想起了那句“所以,歷史的遺憾到底是什麼?”的問題。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忘記2008年末,隨着一片“盛世”喧囂尚未塵埃落定就席捲而來的金融危機導致的蕭條,那時街邊的小餐館是真的沒幾個人出來吃飯,大多數人都選擇自己做飯吃,盡量節衣縮食已備“過冬”。
對於當年業內諸多可稱大神的音樂公司而言,他們也或停發工資,或開源節流,或拋棄累贅,我那年認識的很多音樂頻道的編輯也紛紛轉行……
兩年後,在影視劇頻道我們又見面了。
有時命運真的很奇妙,全叔如今的掌管的錄音棚就是曾經顯赫一時的某音樂公司當年切割出來的“累贅”,幾經輾轉落到了他的老友手裡,成了業內一些個體音樂人和部分音樂公司流連的作坊,這座昔日被人嫌棄的錄音棚,也成了全叔吃飯的底氣。在這裡時常可以看到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音樂作品,還有形形色色的前來錄製的歌手和“票友”。
他們不知道的是,通常我們都在他們錄歌時走到外面抽煙吹逼,然後品頭論足,大多數都在我們似乎永遠傲視一切的目光中顯得拙劣又可笑。然後按照流程,我們會各自述說“想當年,萬人空巷”的奇景。
對,沒有假唱,那會兒誰敢?又不是上春晚。
那時節也不興玩情懷,學院派和野狐禪同樣涇渭分明。大家經常在微博上能看到某人又和某人掐起來了,為了藝術,或者為了部落。
不像現在,大家似乎都一團和氣,即便有人diss也多是花邊新聞,藝術?音樂?誰閑得得罪別人?主打的還是和氣生財。
並不只是音樂圈,似乎所有人都不願再惹是生非,別人喊什麼自己跟着喊就行了。要麼乾脆閉嘴。因為即便是學術性地探討也容易被抓住把柄扣一頂帽子。彷彿現在的人情緒很激動,很容易被帶入一種集體式的癲狂中。不論是非,只要宣洩。
像那種點名罵大街不為私怨只為藝術的景象也再不復見。
所以,到最後也只能“俱往矣何足言道”。
後 記——
有一天錄音棚里來了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他們錄製了一首說唱,閑時玩得興起還唱了一首韓國嘻哈。
一個染黃毛的女孩跑過來跟我閑聊了幾句,聊着聊着聊起了《葉問》,她說她也覺得葉問在打敗日本人走在大街上被後面的軍車鳴笛後倉皇的樣子很讓她觸動,她覺得那一幕真的說明了在大時代下小人物們的無奈……
這些孩子自費來錄歌,按全叔定下的不成文的規矩,費用基本都只按成本價收。如今的我也不再像那時那樣動輒鄙夷某種風格,竟覺得只要有人還在唱歌就好。只希望他們將來不會站在台上變成別人的氣氛組,也不會在成名之後開始敷衍喜歡他們的人。
他們讓我想起千禧年的某一天,我無意中拿到一張店家免費贈送的mc熱狗的cd,裡面的歌詞讓青澀的我面紅耳赤,多年後我認真回味那種感覺,才知道有一種情緒叫“生命力”。
又過了很多年,我很羨慕如今還在染黃毛的女孩可以認真表達自己對文化作品的想法,哪怕措辭再笨拙也不會遭遇嘲笑和調侃,同樣也是源於一種“生命力”。
這些孩子可能已經不知道曾經原創音樂江湖上因為門派之爭掀起的“血雨腥風”,也不知道為什麼“馬戶”和“又鳥”成了人們的鄙夷。他們能看到的反而是曾經彼此勢如水火的曲風竟開始逐漸融合,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或者直白地說:
一半是彼此理解,一半是生活所迫。
這不是最好的時代,也不是最壞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還會有能彈唱民謠的人出現,也會有不止懂雙押還懂嘻哈的人較勁。
《笑傲江湖》中氣宗和劍宗的你死我活已是過去,對於從一個時代中走過來的人而言,早已放下身段在時代面前也紛紛跳起了“科目三”:
江湖一笑浪滔滔,紅塵盡忘了。俱往矣何足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