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繁花》華麗收官,騰訊視頻x劇場第一季重磅劇集《黑土無言》上線了。
追看六集後,一種不同尋常的滿溢感,讓人不吐不快。
這是一部以東北小縣城為背景講命案追蹤的刑偵劇,也是一部映照城市化進程過渡期北方縣域眾生相的生活劇。它的確有線頭繁雜的案情、一再反轉的真相。但在命案主線外,它還攜帶着黑土地的縱深記憶,復原了人情社會交往的曖昧感,探照了東北小城市民的集體性格。
開局平穩、不動聲色,你可以說《黑土無言》是老派紮實的刑偵劇。但看主創在不知不覺間編織出的關係網,數那些匍匐網下又想極力掙脫的人物命運,說《黑土無言》是極致人性的寫真劇,也很恰切。
刑偵劇,顧名思義要對刑案偵破的演繹有條分縷析的呈現,對真兇緝拿的過程有嚴謹妥帖的摹寫。
嚴格說起來,以大案要案為原型、追求紀實感和奇觀性的刑偵劇,曾經是中國電視劇的看家本領。它們長於抓取代表性兇案,展現真實搜證過程,以警察破案的高超智慧性為主要價值主張,征服了一批批觀眾。
然而,在劇本殺和各類推理遊戲深入文娛生活的當下,觀眾對刑偵劇的要求已然變化。停留在案件搜證、推理的奇巧層面,顯然已經無法滿足觀眾的高階需求。想把觀眾留住,要深潛案件發生的時空縱深,要深刻洞察案件中的人,要把案件和人性情感結合起來拍。
說回《黑土無言》,它指向的顯然是觀眾的高階要求。這部劇首先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蹊蹺的紅橋集團三屍命案,而是它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縱深感。
時間上,主創在案件發生時間和講述故事的時間結構上,都有巧思。
《黑土無言》的核心案件,發生在2005年東北縣城瀾河撤縣劃區前的關鍵節點。這是一個能把案件中的人捲入時代發展進程的時間點。
對以紅橋集團為代表的地方勢力來說,那是民營企業崛起和地產開發進入快車道的前夜,也是各方“神通”交纏、搶佔發展先機的混戰期。在這個時間節點發生的命案,被害人還是紅橋集團的老大嚴紅橋,這就暗示了案件的複雜性和可能牽涉的多方利益。
對以關宇(陳建斌 飾)為代表的瀾河警務人員來說,“撤縣劃區”也是一個重要時間節點。關宇之所以多年留守瀾河,就是希望能找到對抗地方勢力的“支點”,盡自己的力量讓瀾河老百姓感受到秩序的重整,看到改善生活的希望。
“撤縣劃區”帶來的規則透明性和發展新機遇,是他苦盼已久的。嚴紅橋案不破明白,瀾河很可能就要背着歷史的“包袱”進入發展新階段,這是關宇不想看到的。
在故事講述時間上,《黑土無言》則利用刑偵劇的“限時破案”橋段,限定了5天的倒計時。
在有限時間內,《黑土無言》順序推進案件偵破過程,同時通過倒敘、插敘,補足涉案角色的人物前史,用假設來模擬案情可能發生的情況。這種打破時間線性的故事講述法,既符合案件偵辦的實際進程,又增加了敘事的層次性和複雜性,讓盤錯在瀾河人際大網上的這樁命案,越發撲朔迷離。
空間上,《黑土無言》則拍出了小縣城的“厚度”。
這個“厚度”首先體現在視覺符號的豐富性上。
冰封的瀾河,倒映着河岸的燈火,靜謐又顯得深不可測;黑土地上到處是半融的積雪,讓小城面貌顯得冷峻;雜亂的街道和老舊民居,略顯簡陋但卻不失生活氣息;民營公司辦公樓、洗浴中心、ktv……也都有着獨屬那個年代的味道。
小縣城的“厚度”還在於熟人社會相互交織的人際關係。
人人都認識,都多少有點關係。就如瀾河經濟龍頭紅橋集團和王牌集團,兩家公司實控人實際上是前夫妻關係。
不過雖然大家都認識,但在利益之爭面前,難免有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疏離。在人情世故中,也會有言不符實的社會表演。最重要的是,在追求正義的道路中,情理交織將帶來最劇烈的撕扯。
《黑土無言》拍的是獨屬於2000年代東北小城的刑偵故事。這是它確認創作獨特性的第一步。
人物的懸疑感,是《黑土無言》讓我心生觸動的第二個關鍵要素。
一般來說,刑偵劇中,案情的複雜性和懸疑感是創作的“最大公約數”。
比如,放到《黑土無言》的紅橋集團三屍命案中,犯罪嫌疑人怎麼闖入集團,以什麼順序完成三殺,三樁命案的作案手法,以及是否為一個人作案,這些是一般刑偵劇會重點講述的情節。在偵破過程中,警察如何通過走訪調查、技術偵查、嫌疑人審訊等手段,帶着觀眾一步步走進真相,是爽感的主要來源。
但《黑土無言》並沒有沿着這條通途走。
它在第一集開頭就讓胡軍飾演的嫌疑犯楊四露了臉,第一集結束時楊四就被帶回了刑偵大隊。第三集就讓楊四交代了連殺三人的犯罪“事實”。後續的情節主要圍繞楊四是否是真兇,以及他的犯罪動機展開。
《黑土無言》的罪案偵破,是通過追蹤“他為什麼犯案”而不是“他如何犯案”這個問題,逐漸靠近隱藏的巨大真相的。
這就讓劇集,從情節懸疑走向了人物懸疑的更高層次。
具體到楊四身上,看完前六集,籠罩在他身上的迷霧反而愈加厚重。他和楊雪松之間究竟是親生父子還是繼父繼子的關係?他承認犯案是不是為了保護楊雪松?甚至,他是不是真的楊四?如果他不是楊四的話,為什麼要冒名來到瀾河生活?真的楊四又去了哪裡?
同樣讓觀眾看不清人物真相的,還有《黑土無言》中最具有大boss面像的王牌集團的老闆王萍。
很顯然,作為嚴紅橋被害後的最大獲益者,她與這樁命案脫不了干係。但她左手做慈善、扶孤貧、經營球隊,右手對抗其他地方惡勢力推進大學落地建設,嘴裡還說著“這麼好的瀾河,之前都被人糟蹋了”的豪言壯語,實在讓人看不清她的底色是白還是黑。
另外,把犯罪嫌疑人寫出層次難,要把警察塑造得真實合理,更難。但《黑土無言》做到了。
陳建斌飾演的關宇,從出場就是個兢兢業業的刑警隊長,但他不是一個標籤式的好人。《黑土無言》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沒有廢筆。哪怕開頭的一個電話,低血糖時吃的一顆高粱飴,在後續劇情中都有敘事上的細節呼應。
他的身上也藏有秘密、存在心結。比如,他為什麼對南方城市夏州如此抗拒,連警察通知他去接妻子落葉歸根,都要把對方罵成騙子?再比如,他為什麼一直拒絕到市局的提拔,為什麼一直不願意離開瀾河?為什麼他孑然一身,把當警察當做自己人生的全部使命?
故事推進到第六集,關宇的個人前史還沒有完全打開。但我們可以推斷,他之所以離不開瀾河一定是因為他有自己要守護的人和事。這樣一個披着堅硬外殼,卻註定內心有柔軟之地的刑警大隊長,必然會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最後還想集中說說《黑土無言》的“滿溢感”。
刑偵戲如果是一,那《黑土無言》是先有了對社會現實和人性真實把握的“十”,才把這個“一”講得有意味。這也就是《黑土無言》在刑偵戲份之外的“無言”的部分。
它的“滿溢感”也來自於這個與時代進程、社會真相和人性真實相關的“十”。
比如,它在講故事的同時,給主角們造了一座城。
在這其中,它展現了本世紀初東北縣城的經濟生活結構;它攤開了近關係的縣城人際交往和其中的摩擦、縫隙;它還打開了大量的百姓民居生活細節。
當我們看到民營企業老闆王萍、小情侶楊雪松和陳小明,以及刑警隊長關宇,先後在包子鋪登場,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心境下,看着同一台老舊電視里的新聞報道時,我們能明確感知,這是一個雖然邊緣但卻即將被時代洪流推動、改造的小城,而生活其中的老百姓的命運齒輪也即將轉動。
簡而言之,《黑土無言》以刑偵故事為探針,抽出的是一個東北社會市井生活的真實切片。
再比如,它在塑造典型人物的同時觀照集體性格。
楊四的極致性格,與東北特殊發展階段下社會環境的暫時失序,以及極致環境下造成的粗糲性格有關。但在他粗糙的人物表象下,對妻子、兒子熾熱的愛,以及能為這份愛所做的自我犧牲,又與冷峻環境下人越發張揚的生命力和對秩序、正義、善良的渴望相連。
再比如,關宇的執着,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詮釋,也是故土難離的熱望,黑土小城雖然小,但也是一群人“根”在的地方。這裡有他們想要守護的記憶和想經營的未來……
就事論事,難以騰挪。有十說一,才能遊刃有餘。
自“東北文藝復興”口號在劇集領域喊響,以東北為背景的刑偵劇、懸疑劇作為特殊的細分類型,取得了矚目的藝術成就和市場成績。
不過,這一細分類型發展到今天,用單純的冰雪視覺奇觀,或者案件的烈度和離奇已經難以征服觀眾了。像《黑土無言》這樣把空間和地域、地緣和性格緊密聯繫,先造城再說事兒,先摸集體性格底色再寫典型人物的方法,很有可能是此類刑偵劇創作發展的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