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段志飛、洞照、L
題圖 | 《改編劇本》
導演 梁鳴:
文學改編,不能跟風、
走捷徑、耍小聰明
無論是將小說視覺化還是將電影文學化,它們都相互馳援,也相互成全。
小說跟電影,電影跟小說,其實都是一樣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每次和小說家聊電影,或者和電影導演聊文學,最後都能夠得到這樣一個結論。
這個結論,讓我總是不自覺地聯想到洪尚秀執導的《小說家的電影》,那是個“小說家偶遇電影導演”的故事。
在他們之間,好像總有一種奇妙的吸引力,無論是將小說視覺化還是將電影文學化,它們都相互馳援,也相互成全。
(圖/《三體》劇照)
關於將文學改編成影視的話題,其實並不新鮮,但是如果放到2023年來討論,就能夠看到一些趨勢,比如: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改編成了同名劇;一時風靡熒幕的影視劇《狂飆》也改編自同名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漫長的季節》等影視劇引發了“東北文藝復興”的文學改編熱潮。甚至連第七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也出現了不少小說家的身影和話題,如“遷徙計劃·從文學到影視”的創投,以及余華的《河邊的錯誤》、班宇的《逍遙遊》,等等。
(圖/電影《平原上的摩西》劇照)
一直以來,在大多數人眼裡,影視作品之所以會向文學“求援”,是因為電影行業缺乏好故事,反觀小說,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既有耐人尋味的情節,又有很強的文學性,這樣的慣性思維導致了許多“拿來主義”的改編。
今年10月,梁鳴執導的電影《逍遙·游》,改編自班宇的同名短篇小說,併入圍了第七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的“藏龍”單元,而他改編班宇作品的另一個劇本《槍墓》,也入圍了今年平遙國際電影展的創投。
作為《新周刊》2023年視頻榜推薦委員會的成員之一,梁鳴和我們談了談他對將文學改編成影視的看法。
從文學到電影,需要做巨大的取捨
“所有優秀的改編,都是具有原創性的,文學改編的難點在於‘該如何走出文學’——電影創作者在得到文學的滋養之後,能否適時地拋棄原著。”
梁鳴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文學改編並不意味着照搬,在文學原著和電影影像之間,還有非常重要的一環,那就是電影劇本。
(圖/電影《逍遙·游》劇照)
在梁鳴看來,許多文化探討常常越過電影劇本去談論文學與電影,彷彿來自文學改編的電影都是照着原著小說拍攝的。
事實上,從文學原著到電影劇本,就已經包含了龐大的工作量,做了巨大的取捨,而從電影劇本到電影拍攝,甚至再到電影剪輯,也都一直是個不斷取捨的過程。
在《逍遙·游》走上銀幕之前,梁鳴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讀到了小說,被小說中人物的真實感所打動,從而產生了強烈的想去“拍”的衝動。後來他與班宇聊起小說中的許多改編細節,這中間也經歷了無數次的嘗試。
從電影的劇作角度來看,原著《逍遙·游》的故事裡,並沒有清晰的故事主線。“班宇對人的關注非常準確,深度挖掘了人在生存之下的慾望。”這是梁鳴被班宇的小說深深擊中的原因。
改編的過程中,梁鳴也嘗試過構建主線、加強戲劇性之類的方式,但是他發現,無論怎麼往其中添加情節,最後都會破壞原本文學上的那種氣質,人物最柔軟的部分都被破壞掉了。
於是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保留原著中那種能夠將他包裹住的核心氣息。“我覺得我是在裡面的,我和他們在一起。”梁鳴說。
(圖/電影《逍遙·游》劇照)
最終,我們能夠在電影《逍遙·游》中,感受到梁鳴對原著作出了成功的改編,其實就是因為他通過諸多源自真實生活的細節,建立精緻的視聽,去呈現原著中第一人稱角色許玲玲的心理。
本想好好珍藏的豆腐、父親包中的神秘小藥瓶、寄件人不明的耳機、已經不是第一次坐的靈車,等等,真正的戲劇性都密布在生活的細節里,像極了生活本身的樣子,一切都是暗流涌動的。
電影也是對現實生活的改編
在梁鳴的標準里,成功的改編有很多種,而能夠保留原著核心精神的改編也算是一種成功,比如李安執導的《色,戒》改編自張愛玲的《色·戒》,《斷背山》改編自安妮·普魯的Brokeback Mountain。
“小說家的創造力和想象力與電影人是不同的,能夠從文學中獲得滋養是很好的事情。”梁鳴說。
當然,也要去辨別究竟哪些是好的“文學”。在這些前提之上要去進行影視化的文學改編,並且完成“原創”,其實更考驗電影人的能力,並不是簡單的事情,尤其是在當代文化的土壤變得層次更深的情況下。
(圖/《色,戒》)
“縱觀2023年影視行業的創作,大部分都跨越了時間,講述父輩與我們、20世紀與新世紀,這類題材改編的興起,除了燃燒着微小的‘懷舊’的火光,也是一種從集體主義到個人主義,又再次回到集體的追憶。”
在梁鳴看來,近幾年來我們經歷了諸多現實的變故,人們的感受、觀看的角度與期待,也都產生了變化,這些都是來源於我們的渴望,電影其實也是對現實生活的改編。
在梁鳴的眼中,無論是小說還是影視,好的作品,或許都需要對人的情感、境遇、生命狀態有所呈現,而好的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能夠做到不跟風、不走捷徑、不耍小聰明,其實就是最真摯的表達了。
作家、導演 虹影:
電影那深淵般的魅力,
令人奮不顧身
當虹影以導演身份出席2023年金雞百花電影節時,她又被問到了那個近年十分熟悉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從作家轉做電影導演?
2015年,虹影在一個工作場合見到買下自己小說《羅馬》的電影改編版權的導演,問及對方有沒有找到合適的意大利導演時,她得到的卻是一個反問:“你來導,你肯定能行,你了解中國,又在意大利住了十年,我這兒投部分,其他資金你找,你敢嗎?”
儘管深知轉做導演的巨大挑戰,但既然有一個人相信自己,而且自己也樂於嘗新,“從不按常規出牌”,虹影便決定一試。她也想看看自己拍自己的小說是什麼樣的:“是不是跟他們不一樣呢?是不是有我自己的整個思想貫穿在裡面呢?”
用自己的稿費做電影
從那天起,虹影開始大量吸收電影拍攝的知識。通過書籍閱讀、劇組探班、拍攝現場觀摩等形式,她弄清了導演的工作流程和實操中的細節。
在她覺得自己準備就緒,並付諸實踐時,現實而殘酷的電影行業卻給她上了沉重的一課,拍攝計劃就此擱淺。她回到自己熟悉的寫作領域,重拾輕盈與自由。
2019年年初,虹影到電影《風犬少年的天空》的重慶片場探班,一位主創得知她在意大利拍電影並不順利後說:“你第一部電影應該拍重慶,這兒你一切都熟悉,你就做一部重慶電影吧,你可以的。”
虹影的導演夢被朋友的話重新點燃。她回到家中,挑出一部自己寫重慶的短篇小說,當即寫起了劇本。劇本完成後本應推進拍攝工作,孰料新冠疫情暴發,她因為簽證問題不得不回到英國。
英國的隔離生活令虹影無數次想起家鄉重慶,促使她把擱置的劇本擴寫成長篇小說,這便有了2021年出版的《月光武士》。據此,她重新構建了同名電影的劇本,並從英國回國,籌拍電影。
虹影重新構建了同名電影的劇本,並從英國回國,籌拍了電影《月光武士》。(圖/《月光武士》)
資金是虹影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也是最大的難題。做作家和編劇,她已經頗具身價,做導演的履歷卻一片空白,因此很多製片人和投資人的想法是,“你是一個好作家,但未必是個好導演,我們覺得很冒險,所以暫時投不了”。
最後,虹影拿自己積攢的稿費當作主要投資,她要證明自己可以做電影導演,同時也給有顧慮的投資方“打個樣”。
接下來,虹影開始“組班子”。因為明白這樣一部新人導演的作品的局限性,所以她選角時更多考慮的是“對不對”。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她“死磕”下了少年竇小明的扮演者左航,然後結合大家的推薦和全國試戲,敲定了其他角色的扮演者,包括馮家妹、蔡珩、白恩、呂星辰等青年演員。
製作班底她選擇最專業的,同時也要考慮價格和檔期問題。最終,錄音指導張金岩、剪輯指導蕭汝冠、聲音設計及剪輯莫惠嘉等眾多資深幕後人員加了進來。
為迎接這次合作,虹影自己也做了許多附加準備,其中最重要的兩項是接受近視眼激光手術,以及訓練自己快速入睡。在拍攝期,它們將幫她節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進而提高工作效率。
(圖/《月光武士》)
2021年10月底,《月光武士》在重慶開機,虹影不僅要做好導演,還要顧及美術、服裝、道具、財務、制景、場務等多方面的工作。拍攝過程中,一些演員對她的態度從一開始的略帶懷疑轉變為完全信服,其他部門的同事也被她的創作激情所感染。
“這樣你會成為一個非常全面的導演,而不是喊身邊的人做。”虹影說,“而且我們本來就是一個小成本的電影,所以所有的事情我都要親力親為。”
那一刻活過來了
為保持體力,虹影堅持每晚睡前做一套原地跑,可饒是如此,做導演的精力還是為多重工作所分散,但她必須堅持。
支撐虹影一路走來的是她的電影夢,以及這個非實物概念背後的那些實實在在的人。
每個劇組的情況各不相同,經驗告訴虹影,和跟自己有默契的人合作是最有效率的——不僅在時間上,也在成本上。所以,她對自己組裡的每個人都做到了足夠了解,在融洽而熱切的氛圍里完成了拍攝工作。
2022年春節後,影片進入後期製作。沒多久,因種種因素的制約,虹影和同事們想方設法推進工作,甚至坐貨拉拉的麵包車出門,終於趕在秋天做完了後期。
大部分導演不必如此,更別說那些知名導演。其實,虹影做作家也不會這麼操心,比如新書宣傳活動,出版社會幫她安排好一切,她只要出席就可以了。但她並沒有心理落差,因為這樣做導演也挺好,能鍛煉一下自己其他方面的能力。
(圖/《月光武士》)
2023年11月中旬,《月光武士》拿到公映許可證,官宣12月9日在重慶舉辦首映禮,12月15日全國上映。決定由自己的公司主導宣發時,虹影聽到了一些質疑的聲音。對此她不甚在意,因為無論做什麼,她都會做足準備。
虹影為宣發學習了整整一年。起初她單槍匹馬,負責各種相關工作,到定檔前,她請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並聘請了專職宣發人員,按照專業模式向前推進。
這樣的虹影讓人覺得總有使不完的勁兒、做不完的事兒,若問她底氣從哪裡來,她會告訴你,每一個支持和幫助她的主管部門、組織機構、公司企業和朋友,都是她底氣的來源。當然,還有家人這個堅強的後盾——她的先生是《月光武士》總策劃之一,女兒幫她畫了片中出現的畫作。
此前,虹影應邀出席“美國好萊塢下一代獨立電影獎”頒獎典禮,《月光武士》獲得了最佳劇本創作獎的提名。自己的名字從台上“飛”過來時,虹影的緊張終於被打斷:“我覺得好像那一刻我就醒了,我就活過來了,它就是把我從深淵裡面提起來了。”
這項成就彷彿在呼應她去年對記者說的話:“怎樣在困難當中解決困難,怎樣在妥協當中堅持自己的立場,怎樣在突破的時候更具有藝術性,對每一部電影來說都是一種考驗。這就看你的韌勁和你堅持的決心,就像虹那種不可摧毀的金色。”
拍《月光武士》的種種經歷,沒有動搖虹影繼續做導演的信念。她覺得電影就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它就像深淵,吸引着你往下面跳,所以那麼多人都停不下來,明知是深淵還是往裡面跳”。
作家 韓松落:
影評人也是電影的一部分
作家韓松落髮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影視評論。那是1995年,看完關錦鵬導演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他有感而發。韓松落大規模寫影評是在2004年左右。彼時,網絡論壇方興未艾。他常瀏覽“北大新青年”和“西祠衚衕”,其中的影視板塊,會集了大批喜愛電影的人。
(圖/《紅玫瑰與白玫瑰》)
在“電影夜航船”“像邦妮一樣愛你”等論壇里,韓松落能看到不少優秀的影評帖子。“大家當時對電影產業介入不深,沒什麼條條框框,評價電影時,更多的考量是影像的文學性,更愛探討人的命運、人物關係以及如何塑造他們。”
有篇分析胡金銓電影視覺風格的影評讓韓松落印象極深。那是篇譯文,翻譯者是“magasa”和“謀殺電視機”,如果直譯,文章的題目該是“少比多好”(less is better than more),但在論壇里,人們看到的是另外一個詞——“缺勝於豐”。
對文學表述的看重,這個例子可見一斑。韓松落說:“很多人是把電影當作一個啟動機制或抒發動力,但那時候的我們,在寫影評時,不只把它當成一個功能性的文體對待,它和寫詩歌、寫散文一樣,都是文學。”
在韓松落眼中,出色的影評應該具備結構性的特質。那些厲害的影評人,往往在看電影的過程中就已經藉助電影搭建了一個理解和探討的結構。韓松落說:“影評不該只是依附和針對某個電影的文本,它不該是變着法地再重複一遍劇情,影評需要有的是創造性。”
朝着這個目標,韓松落寫了多年影視評論專欄。2010年,這些文章結集出版,匯總成《為了報仇看電影》一書。他很少將那些文章定義為影評,他更願意稱它們為電影隨筆,因為在他心中,“讓電影和現實生活互相映照,是比較重要的”。
《為了報仇而看電影》
韓松落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這個想法源於一次談話。他和一位朋友聊天,講到了韓國電影《八月照相館》。
對方提了一個新奇的角度:“女主角在跟男主人公交往以後,每次出場的衣服都比上一次更好看和得體,人的成長就這樣藏在細微的變化里。”聽完,韓松落覺得這比以往的影評更觸動他。
在創作者傾向於寫技術流影評的時候,韓松落反而扎回生活,去找尋電影與生命之間的聯繫。他寫下《一棵開滿白花的樹》,把自己看過的電影裡面開着白花的樹全找了出來。
雖然在多年以後回看,他覺得當時的觀念稍顯稚嫩,但這種評論方式,卻是他日後一以貫之的。
韓松落也有過些許調整。譬如,在自媒體時代,他寫公眾號文章,會在形式上微調,每一段放短一點,讓閱讀的節奏更符合人們當下的習慣。但這些改變都是外在的,真正核心的部分,從來都沒有被撼動過。
他說:“我始終想探討的是,導演和編劇是怎麼樣把這個人物塑造完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怎麼樣的、和我們現實又有哪些關聯,歸根結底,我最後的落腳點都是在分析人。”
在韓松落看來,某種程度上,影評人也成了電影的一部分:“電影劇本有賴於演員的肉身去完成演繹,從創造性的角度說,我也是一個演員,只不過,我是用我的影評,去把它再演一遍。”
2022年2月28日,鄭州。一棵“懷舊電視樹”亮相商圈街頭,正在播放的經典電影和電視劇吸引不少市民駐足。(圖 /IC)
但最近幾年,韓松落“演”的次數漸漸少了。很重要的原因是時間,為了寫好一篇影評,他往往要看許多片子,“看20部電影,可能才能挖出一部好電影,這個過程比較費時間”。
寫影評最密集的那段時間,他每周要到電影院看三四部電影,再加上查找資料,精力確實不大夠用。
另外,因為曾參與過電影的製作,韓松落深知每個環節上的創作者都有哪些憂戚與焦慮,再看到那些想要吐槽的地方,他也會“下不去手”,反而更理解他們的處境。
現在,他的一些影評人朋友也有進入電影產業的。他們聚餐時,大家相互開玩笑,說:“你能用你以前寫影評的方式給你自己做的電影寫個影評嗎?”
不過,韓松落沒有離開文學,而是把過往的積澱放置在小說這個“容器”中。他的小說集《春山夜行》中有一篇叫作《五怪人演講團》,寫作時,他使用了電視劇梗概的創作方法,他覺得“改成個短劇,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韓松落從不避諱文本之間的轉化,有人說他的小說適合改編為電影時,他會很高興。關於文學與影視化的關係,他不想厚此薄彼。在他最新發表在《收穫》雜誌上的中篇小說《魚缸與霞光》中,他對場景的描述,就借鑒了電影畫面的處理方式。
小說的開場,韓松落寫了大衛·林奇該如何開始一個故事。緊接着,韓松落以同樣的方式敘述開來,小城、樓宇、陽台、窗戶、拿着信紙閱讀的男人,漸次登場。小說結束時,人、地球、宇宙,景別慢慢拉遠,這一切又一一離場。
無論是影評還是小說,韓松落始終在多元的表達方式中探索着。他相信,各種創作都可以互相借鑒與滲透。也許在發展過程中,它們會有所改變,但永遠穩固的是,文學始終在那裡,就像他最近寫的這篇小說一樣,走近抑或拉遠,每個人都可以自己去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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