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克·貝松導演的新作《狗神》經過了在第七屆平遙國際影展上的“驚喜亮相”、在上海進行的中國首映活動,12月15日開始了院線的全面上映。這是一部比較典型的呂克·貝松風格的電影,有着類型感商業性與作者性藝術性的平衡,同時,它在敘事、影像甚或主題和觀念上,有着很新鮮的創意與表達。
一
故事聚焦了一個“邊緣人”的成長過程。主人公“激情犯罪”後不長的問詢時間,與過往很長的成長時間形成了對應與契合,往事永不消失,只是要找到合適的時機再被提起,只有面對合適的對象才能講述。問詢者因為有着被問詢者看來與自己相似的“疼痛”,獲得了與被問詢者深入交談的可能,所謂“相逢何必曾相識”。故事在“問訊筆錄”般的結構中展開,逼仄的問詢室空間,與主人公道格拉斯從孩童到此地此時的廣闊的生命時空,在語言講述和影像再現之間跳進跳出,節奏自由又鮮明,敘事清晰有條理。
電影有細膩的表達,也有激烈的情感,敘事與觀眾不隔又頗有深意。在人、狗、神三者關係上,有一個點題的細節——少年道格拉斯被父親關在狗舍里,他的哥哥作為父親的幫凶與執行者在狗舍上掛了“in the name of god”橫幅,在被遮擋了兩個字母后,橫幅從反面看,在主人公的視點下竟然成為“dog man”。兩者之間神秘的鏡像對應,是一個巧合,但對這個巧合的運用卻是很有創意的,它成了這個電影的核心隱喻:人與狗的結合是上帝的反面,但在另一個意義上,他們又是上帝的體現和組成部分。主人公對狗的情感是奉獻式的、無條件的,人與狗的無障礙溝通也是宗教式的,具有不需要解釋的先驗性與神秘性。如此一來,意義進入到敘事層面,人與狗的關係突破了傳統“寵物電影”或“狗狗電影”的範式和趣味,從常見的忠誠、治癒、兼愛等,指向了犯罪、邊緣、肢體殘疾、跨性別與邊緣成長等。觀眾應該會注意到也能真切感受到,《狗神》的“暗黑”並不消極,因為它對抗的是世俗的醜惡(比如黑幫的壓迫、保險員的貪婪、父兄的暴力),這是一種對消極性的反駁與修正,所以會產生別樣的治癒性與溫暖感。
狗在《狗神》里不是背景,不是故事裡的點綴物,甚至也不僅僅是人的移情或內模仿,而是男主人公的家庭成員和幫派成員,這是一種親情和江湖兄弟情的融合。狗是群像式的,是人格化,呂克·貝松在此基礎上又讓它們進一步是個性化的,甚至是動作性的。幾隻完成重要任務的狗,令觀眾印象深刻,如送電話的柯基犬、守門的杜賓犬等都是很重要的配角,而且“入室盜竊”“黑幫戰鬥”“救助越獄”三場狗狗群戲,電影也表現得線條清晰、稜角分明。
二
邊緣人與流浪狗的共情與共生,還得益於電影對於空間的特殊表現,以及由此而升騰起的人文意味。逼仄空間(狗籠子、流浪狗收養院、廢棄房屋改建的人狗之家、警察局的審訊室)的束縛與自由;舞台空間(學校的戲劇舞台、表演的酒吧)的代償與虛妄;想象性的精神空間與物質空間(街道、郊野、教堂)的悖論關係三個層次,形成了三位一體的敘事與意義的載體。
問詢筆錄問出了男主人悲傷輾轉、隱秘傳奇的成長之路,更勾勒了一個男孩要受過多少傷、走過多少路才能成為一個男人的曲折過程,而且這還是一個沒有健全的雙腿、且要不時隱藏在易裝之下的男人。隱秘感、傳奇性與愛的真誠執着結合在一起,產生了宗教般的“上帝的痴兒”的迷人魅力,這和呂克·貝松電影的主人公“殺手雷昂”“第五元素”“天使A”“超體”等是一脈相承的,這也正是道格拉斯從“人”到“神”的過程。
在呂克·貝松出色的導演調度之下,《狗神》的攝影與音樂、人物刻畫與動物表演都體現了很高的水準,為這種“神性”的落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因為涉及舞台表演,音樂的兩個層次也如“戲中戲”一般凸顯出來,諸如《莉莉馬蓮》《浪漫人生》等懷舊老歌與《教父》經典音樂、電子嘻哈之間產生了反差之後的共鳴,在音樂這種呂克·貝松認為的電影“第二對白”的作用下,舞台內外的人生與戲交織在了一起。攝影的作用更是如此:大量的室內鏡頭,光線與美術依託犯罪和驚險的類型感,營造了陰暗瑰麗、骯髒又整飭的環境;運動攝影,特別是表現和模仿狗狗視角的低機位運動鏡頭堪稱完美,狗狗們的出場、奔跑、撕咬、協作完成得都讓人驚嘆。憑藉《內特羅姆》拿過戛納影帝,出演過很多角色甚至還在《芬奇》中“演活了”機器人的卡萊伯·蘭德里·瓊斯成功塑造了男主人公道格拉斯。狗狗們的表演也很出色,人與狗在表演中產生的化學反應,可能是觀眾在銀幕之外都能感受到的。
三
被侮辱被損害的是善良的心與純真的愛,人的雙腿沒法到的地方,狗群里那麼多的四條腿可以到達,它們是人的翅膀。暴力是對待暴力的防火牆,理解與愛是尋覓同伴的信號槍,人與狗成為溝通順暢親密無間的夥伴,那是有效的跨媒介、跨文化、跨物種傳播對偏見、封閉、自以為是的批駁。這樣的故事,終會呈現出童話般的純真感,同時也有以痛感為基礎的崇高感,這是衝破牢籠的救贖,是更自由更純粹的朝聖。“阿甘”般的執拗與天真,“小丑”般的歌唱與反抗,落到呂克貝松的《狗神》里,那是激情、溫暖與憂傷,是“帶狗群的男人”緣何稱神的隱秘傳奇與純真儀式。
(作者繫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執行院長、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