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失去的自己
人生,總是一邊擁有,一邊失去。當失無可失之時,最後失去的就是自己。程蝶衣最終用失去,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
1、失去性別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您倒是真入了化境,連雌雄都不分了”。
京劇里講“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豆子卻以男兒之身唱思凡,生理性別與戲劇正好相反,語言又與戲劇相反,反覆衝撞的強化與重構近乎催眠,最終模糊了程蝶衣的社會性別。
再加上張公公的摧殘,讓正在生長期的小豆子心靈和身體承受了巨大的創傷,他需要被人保護,被人關愛,被人照顧的感覺,於是,強壯寬厚的師兄段小樓就成了最好的依靠。
“這林黛玉要不焚稿,那叫什麼林黛玉呀。”
連段小樓有時候也會不自覺地把程蝶衣代入女性角色中。
張國榮把程蝶衣的這種性別錯位演得入木三分。1993年戛納評選時,意大利評委克勞迪亞·卡迪娜爾執意投張國榮“最佳女主角”,致使張國榮以一票之差輸給了當年的影帝。而《霸王別姬》的英文名“Farewell My Concubine”,直譯成中文是“再見,我的妾”。
2、失去正常的愛
由於童年的孤苦遭遇和性別的錯位,程蝶衣失去了正常愛人的能力,他深陷“虞姬”的角色中不能自拔,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他自以為的“霸王”段小樓。
兩人對手戲中,最動人也最悵然的就是程蝶衣給段小樓勾臉。深情的凝望,細膩的勾畫,這時的蝶衣,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是活在現實里,還是活在幻境中?
當年,小石頭為了保護小豆子而頂撞師父時,左眉梢曾被打傷。在張公公府上戲畢,小石頭說 “眉毛這兒汗一蜇,生疼” 時,小豆子伸出舌頭為他舐傷。
菊仙給段小樓勾臉,小樓心裡還想着蝶衣,“師弟說,這眉子得勾得立着點才有味”。
赴批鬥前,蝶衣一臉淡然,當眾為驚慌的小樓勾了可能是最後一次臉。 勾臉落筆之處,也正是左眉梢。
真虞姬,假霸王,用情至深的程蝶衣,把一生的愛都留在了戲裡不願出來。
3、失去人性
政治災難放大了人性的陰暗面,熬過了北洋政府、抗戰和內戰的師兄弟,在文革中失去了人性。段小樓因恐懼而舍卻道義,揭發迫害程蝶衣。
“程蝶衣!他是只管唱戲的,他不管台下坐的是什麼人,什麼階級,他都賣命地唱,玩命地唱!”
“抗日,抗日戰爭剛剛開始,他就給日本侵略者唱堂會,他,他就,他就當了漢奸。”
“他給國民黨傷兵唱戲,給北平姓袁的反動頭子唱戲,給資本家唱戲,給地主老財唱,給太太小姐唱,給地痞流氓唱,給憲兵警察唱,他,他給大戲霸袁世卿唱!他抽大煙,他抽起大煙來沒命,不知抽光了多少勞動人民的血和汗。”
程蝶衣也在憤怒、悲傷、崩潰中失去了理智,他覺得所有人都騙了他,都背叛他。在足夠的戲劇張力鋪墊下,戲劇衝突在高潮中釋放。他把刀口指向了菊仙,渲泄着自己的恨意。
“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麼都完了!”,“我來告訴你們她是什麼人,臭婊子!淫婦!她是花滿樓的頭牌妓女,潘金蓮!”。
最終程蝶衣的揭發,直接導致段小樓被迫與菊仙“劃清界線”,菊仙在絕望中自殺。兄弟也徹底決裂。
4、失去藝術生命
得不到段小樓的愛,蝶衣的藝術生命也幾次枯萎。
第一次是把段小樓從日軍拘禁中救出來後,段小樓在菊仙勸說下不再唱戲。程蝶衣在極度失落中開始抽大煙傷了嗓子。幸好關老爺子出馬,把師兄弟二人教訓了一頓,他們才重回舞台。
第二次是新時代下,程蝶衣所堅持的傳統京劇藝術,與“勞動人民”現代戲劇藝術的意識形態嚴重不符。在小四的公報私仇下,他被排擠出了劇團。
“京劇講究的是個情境,唱、念、做、打,都是在這個情境裡面。穿這一身往布景跟前一站,玩藝再好也不對頭了,我就怕,這麼一弄,就不是京戲了。……京戲是什麼?就是八個字,‘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得好看,美。”
而段小樓在菊仙的提醒下,為求生而屈服,為自保而低頭。於是小四代替了本應該上台演“虞姬”的程蝶衣,並且逼迫段小樓與自己同台演戲。
“你也不出來看看,這世上的戲都唱到哪一出了?小豆子,你就聽師哥一句,服個軟,那還不是我的霸王,你的虞姬呀。”
“虞姬為何要死?”
堅持自我,忠貞不屈的程蝶衣親自從菊仙手裡拿了盔頭給段小樓戴上,讓師兄去演出。當菊仙給落寞的他披上外袍時,他依然挺直腰背,一句淡淡的“多謝菊仙小姐”後,將袍子灑落,獨身而去。回家燒了戲服以明志。
第三次是在文革中,段小樓和程蝶衣都被當做“牛鬼蛇神”批鬥,徹底失去了再上舞台的機會。
5、失去生命
文革平反了,師兄弟二人終於又見面了。
段小樓說:“二十二年了,我們哥倆也有十年沒見面了。”
程蝶衣馬上糾正:“十一年,是十一年。”
十一年後的重逢,程蝶衣的時間概念很清楚,他對時間有明確的感知,時間的流逝未能讓他模糊對過往的記憶。
“大王,快將寶劍賜予妾身!”
舞台上,蝶衣前後連說了5遍,而霸王終是不忍。
“大王,漢兵他……他殺進來了。”
“在哪裡?”
騙過了至愛的蝶衣,緩緩伸手握住霸王腰間佩劍的劍柄,於柔情似水中抽出這把真傢伙,電光火石間寒芒出鞘,一慢一快中將留連和決絕演繹的扣人心魂。
最後這場戲拍的相當精彩,全場都在舞台上,仿若戲中戲,讓人分不清是戲還是現實。藍色背景下的打光如夢如幻,人物虛化,但近景特寫時表情鮮明細膩。
程蝶衣滿眼深情,表情安寧,最後凝視着面前這個他愛了一生的男人。微微一笑,傾國傾城,是放手,是解脫,是告別,是祝福……
他從戲中來,又從戲中去,“從一而忠”,化作虞姬拔劍自刎,終於在“霸王”身旁,“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
《霸王別姬》當年上映時一波三折,一直不過審,一直讓修改。聰明的陳凱歌把最後虞姬自刎時,“霸王”喊的“蝶衣,小豆子”改成了“愛妃”,模糊了程蝶衣的死,這才過了審。後來時代改變,很多規定放寬鬆了,才又改回了“蝶衣,小豆子”。
1993年的戛納,另一位台灣導演侯孝賢的影片獲得戛納評審團大獎,其片名正好詮釋了《霸王別姬》的喻意:《戲夢人生》。
不知是張國榮入戲太深,還是真的人生如戲,人生如夢,“不瘋魔不成活”竟一語成讖,《霸王別姬》上映十年之後,2003年的“愚人節”,“哥哥”從香港東方文華酒店二十四樓縱身躍下,了卻生前身後事,卻留下無數人傷心落淚,懷念至今。
葬禮上,張國榮的至愛唐先生形銷骨立,站立不穩,那副“阿仔,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的輓聯讓人心碎。
斯人離世已十七載,唐先生依舊孑然一身,與回憶為伴,如電影里的程蝶衣一般,失去摯愛後,寧可獨善其身。就像他在哥哥10周年日子時寫下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逝水如斯,而不舍晝夜,人生無常,唯獨愛有永恆,讓我們繼續寵愛張國榮。”
與張國榮合作《春光乍泄》的梁朝偉,曾經有一次拔通了張國榮生前電話(唐先生一直給電話充費),說了他們在電影里的那句經典台詞:“不如,我們再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如果可以,程蝶衣還會這樣選擇嗎?
結語
當年籌拍《霸王別姬》時,陳凱歌導演第一次見張國榮時,談了兩個半小時,張國榮一直沉默,但握緊的雙拳顯露出他內心的波瀾起伏,最後,張國榮只說了一句話:“我就是程蝶衣。”
他是,他也不是,角色與現實穿插融合,戲裡戲外都在用一生治癒童年。或許,最後的選擇是一種別樣的解脫,與自己的和解。就像余華說的:“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時間流逝,或遺忘,或成就。“我以為這是第五代電影的起點,可沒想到,它卻也是終點。”編劇蘆葦如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