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谢世的黄准,作为新中国第一位进行电影音乐创作的女作曲家,曾为《红色娘子军》《女篮五号》《牧马人》等电影谱写了家喻户晓的音乐。
2021年,解放日报记者曾在华东医院专访黄准。回望自己的创作生涯,她说:“关在房间里,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必须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理解时代。”
谢晋导演曾经“批评”黄准:“你这个人太简单了!”黄准说,自己的脑海里只充满着音符。那些音符不是凭空而来,来自天南海北、五味杂陈的人生。
她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一首歌、一部电影?
2021年4月,陈俊珺摄于华东医院
一个被送往延安的“邮包”
1938年初秋,一辆破旧的烧炭长途汽车即将从贵阳出发。12岁的黄准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箱踏上了车。透过车窗,她看见姐姐在向自己招手。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邮包。身边素不相识的大哥将把她送到她日思夜想的接收地——延安。
长途车在山路上颠簸着,和上一次坐长途车一样,黄准剧烈地呕吐着。可这一次,她的身边已经没有母亲的照顾。她对自己说,国民党的监狱我都坐过了,这点苦不算什么。
就在不久前的8月13日,黄准随“民先”队员们上街示威游行。民先即“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救国组织。12岁的黄准远没有到参加这个团体的年龄,但时常与“民先”队员在一起活动的她,坚持要参加那天的游行。
一路上,他们高唱着抗日救亡歌曲,呼着口号前进。在一片混乱中,黄准与队员们被全副武装的宪兵押送进了监狱。在审讯室,一个国民党警官对她高声喝道:“小小年纪,为什么要跟着大人示威游行?你这样是要杀头的!”“你们不让我们抗日,你们才应该杀头呢!”黄准觉得,此时的自己是一名战士。
在中共地下党的积极营救,以及邹韬奋发表的《八一三贵阳青年厄运》的影响下,黄准等人终于被释放了。
黄准的原名叫黄雨香。身为家中的第二个女孩,她从小饱受祖母的冷眼,父母却视其为珍宝。黄准的父亲是一位国民党军官。1937年,黄准的姐姐准备随丈夫邵公文从事抗日救亡工作,临行前,父亲让母亲带上黄准与姐姐同去。“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姐夫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父亲的这个决定等于是把我们托付给了中国共产党。”
从国民党监狱被释放后,姐夫邵公文告诉黄准,她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在贵阳念书,另一条路是去延安。“我要去延安!”黄准很早就听姐姐与姐夫说起过延安。那里有一所可以学习唱歌、演戏的学校,名叫鲁迅艺术学院。
“延安两个字就像一颗火种,我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了。”回忆起当年的情景,95岁的黄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对记者说:“那时候,延安在我心里是自由、是爱国、是希望。”
去延安前,黄准决定改个名字。姐姐拿来一本字典,黄准闭上眼睛,随手翻了几页。睁开眼,只见手指落在了“准”字上,就是它了。
“邮包”黄准从贵阳出发,经重庆、武汉,终于到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一路上,先后有四位大哥护送她,有一位身上还带着伤。“我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这辈子都感激他们。”
从西安到延安,还有八百里路程。办事处的同志见黄准年纪小,让她等汽车来了,再坐车走。可黄准决定随一群年轻人一起步行到延安。才走了不到两天,她的脚下就长了许多血泡,她咬着牙随着队伍一拐一拐地前行,好几次,都饿晕在路上。
终于,巍巍的宝塔出现在他们眼前。一队青年迈着整齐的步伐迎面走来,他们唱着:“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城墙,筑成坚固的抗日阵线,你的名字将万古流芳……”
1940年,黄准在延安鲁艺的后山坡
冼星海老师背着我过河
经过考试,黄准进入了梦想中的鲁迅艺术学院。
“我们十几个人住一个窑洞,窑洞里除了一个大炕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们每天都穿着灰军装,我那时个子小,上装长得过了膝盖,袖子和裤腿要卷起一大截,样子有点可笑,但我心里却非常得意。大家都叫我‘小鬼’。”回忆起延安岁月,黄准仿佛在讲昨天的故事。
刚到延安不久,黄准就经历了一次大轰炸。11月的一天,轰炸又开始了,她赶紧随同学们跑到山脚下一个很小的防空壕里躲避,吕骥老师也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人,那人个子不高,说话带着广东口音。他,就是冼星海。
黄准在鲁艺起初读的是戏剧系,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这个调皮鬼在排练时总是进不了戏,有时候还会笑场。”热爱音乐的她很想转去音乐系,她忐忑地找到了当时的音乐系主任冼星海。冼星海记得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刚到延安不久,他写了一首《生产大合唱》,黄准曾在其中扮演过一只小羊,乐感很不错。冼星海答应了她的请求。
黄准记得,冼星海住在东山的一个窑洞里,偶然收到一点稿费,便会请学生“改善生活”,吃一顿肉。“我们出去演出,要经过延河,下大雨或发大水后,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女同学没法蹚过河,星海老师就会同其他老师一起背我们过河。”
冼星海背着黄准过延河,也引领她进入音乐的世界。冼星海主张中国的新兴音乐是“中国的、民众的、通俗的,要有新的旋律、和声”。他说,我们的民族是“歌咏民族”,抗战歌曲是通过大众、通过斗争反映出来的民族呼声。“他告诉我们,没有内涵、没有思想,只讲技术的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他要我们到生活中去感受、去体验,一定要用‘心’来表达音乐作品的内涵和情感。”这番话影响了黄准此后一生的创作。
除了教作曲,冼星海也教指挥。窑洞里没有镜子,他就自己充当镜子,把同学的姿势模仿给大家看。黄准常常被冼星海模仿,不是一个肩膀歪了,就是双臂缩着张不开,逗得大家直笑。
1939年,冼星海与光未然创作了《黄河大合唱》,正式演出前,乐队却组织不起来,因为当时找不到多少像样的乐器。于是大家用葫芦瓢做中胡,用油桶做低音胡。打击乐器不齐全,冼星海就找来了几个大瓷缸,里面放几把调羹,一摇一晃,为乐队增添气势。就这样,《黄河大合唱》在延安“陕北公学”大礼堂上演了。
“星海老师在鲁艺只待了一年多。后来,我随李焕之老师学习作曲、指挥,随郑律成老师学习声乐。星海老师1940年去苏联学习,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我能够在他的亲自指挥下,演唱《黄河大合唱》,是我一生的幸运。”
年轻时的黄准
回头一看,那人正是毛主席
1943年的春节,是黄准在延安最幸福的日子。
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发表讲话后来到鲁艺,号召大家要“走出小鲁艺,到大鲁艺去”。此后,鲁艺的师生们走出课堂,组建了一支秧歌队,走上街头、走进学校……
大年初一的一早,秧歌队来到了杨家岭。他们从山下扭到山上,一直扭到毛主席等领导人的住处。黄准印象中,此时的院子已经坐满了人。她和队员们随着乐队的旋律扭进了场。他们打了个圆场,席地而坐,等着节目依次演出。
此时,黄准忽然感到有人把一件衣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回头一看,身后坐着的,正是毛主席。毛主席对秧歌队说:“好,很好!你们的方向是对的!”
从鲁艺毕业时,黄准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歌唱家。1946年,鲁艺文工团在大连演出《黄河大合唱》,她曾担纲女声独唱的重任。她甚至梦想着自己唱的那段《黄河怨》能被搬上银幕。
那一年,20岁的黄准带着这份理想来到东北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剧团。为了展现自己的声乐才华,她写了一首女声二重唱歌曲,在厂里的春节联欢会上与同事一同上台演唱。没想到,她的作曲才能吸引了厂领导的注意。
不久后,厂里交给她一个任务:为电影《留下他打老蒋》作曲。尽管黄准在鲁艺时学过作曲法,但学得比较浅,由于条件有限,许多乐器连见也没见过。她决定先下生活,再学技巧。于是,她随摄制组到农村,投身于土改运动,还学习东北民间的“二人转”与东北秧歌。
几个月后,21岁的黄准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部电影主题曲《军爱民、民拥军》,这首歌很快在东北地区流传开来。一心想成为歌唱家的她,从此走上了作曲家的道路。
“向前进,向前进”
1959年,是黄准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的第6年,她已为张骏祥导演的《淮上人家》、吴永刚导演的《秋翁遇仙记》谱曲,还与谢晋合作了电影《女篮五号》,由她作曲的女运动员之歌《青春闪光》广为传唱。
初夏的一天,黄准刚走进上影厂的大门,就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谢晋导演。“我有一个剧本要给你看。”黄准接过剧本一看,标题是《红色娘子军》。回到家,她一口气就把剧本读完,并被传奇般的故事吸引了。
第二天,黄准找到谢晋,表示自己非常愿意为这部电影作曲。一般来说,作曲人员都是在摄制组正式成立后才参与其中。黄准却成了《红色娘子军》摄制组除导演之外的第一人。
谢晋与黄准先到广州找到该剧的编剧梁信,也就是电影中“娘子军连歌”的词作者,一起去了海口。那是黄准第一次踏上海南岛,琼剧《红色娘子军》中优美而委婉、高亢而略带悲凉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她。回沪之后,她把海南带回来的曲谱读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次去海南,是为了选外景,黄准被任命为摄制组的党支部书记。他们沿着娘子军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一路探访。在原始森林,蚂蟥爬上了黄准的腿,她被叮得鲜血直流。“谢晋导演为我拍掉了一条,可接着又爬上来一条,最后还是向导弄来了盐巴,让我们抹在腿上,才顺利走出了森林。”
尽管这一路遭遇了当年在延安也不曾经历过的艰苦与惊险,但黄准觉得很充实,因为她沿途搜寻、分析了海南音乐中更符合《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元素。
选外景结束后,《红色娘子军》摄制组正式成立。黄准与谢晋第三次去了海南。他们找到了几位当年的娘子军战士,把她们请到摄制组和演员们生活在一起,教演员们用枪、打绑腿。黄准则请她们唱了不少海南民歌和革命歌曲。
黄准与谢晋原本打算,在电影中用一首现成的“娘子军连歌”。“我缠着老红军,请她们回忆一下当年的连歌,可是她们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这么一首歌。”黄准不甘心,又想办法去当地的文化馆等地搜寻“娘子军连歌”,可每每都是失望而归。
她决定,自己写一首连歌。没想到,谢晋对此很不赞成。其他创作人员也希望黄准还是找一首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样的歌,或者索性就用那首歌作为连歌。
黄准急了,她坚持要自己写。“其实,那时我脑海里已经初步形成了旋律。”黄准设想的这首连歌是一首进行曲,这不是一般的进行曲,而是带有海南风味,写给底层受压迫妇女的进行曲。
等黄准写出第一段的初稿,唱给大家听之后,再也没有人要她去寻找现成的歌曲了。
“我记得这部电影一共修改了三次。戏改,我也改。音乐改了三次,录音也录了三次。反复修改时,我不仅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很高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黄准希望,自己写下的音乐不留遗憾。
为了最后一次混录,黄准在录音棚一连打了好几晚地铺。那天,听着自己写的音乐,她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眼泪。一旁的谢晋问:“你怎么了?”“我今后大概没机会再写出这么完整的电影音乐了。”
“以后的好戏多得很,会有你的好戏的。”谢晋说。
《红色娘子军》上映后不久,黄准偶尔在报纸上读到一篇短文:“电影中的‘娘子军连歌’深入人心,家喻户晓,在街头巷尾到处流传。”她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上街“勘察”一下是否确有其事。刚下电梯,就看到一个孩子边玩边唱“向前进,向前进……”。
在黄准看来,《红色娘子军》不仅给她机会写出了一首“娘子军连歌”,更难得的是,给了她较为完整的音乐创作空间,让她在整部电影中将这首连歌的主题进行充分的变化和发展。这在她日后的创作生涯中是鲜见的。“我认为,这部电影音乐的成功,不仅在于一首好歌,它还是一部有着完整音乐结构的交响诗。”
黄准与谢晋
艺术家要感谢生活
黄准至今记得谢晋导演经常“批评”她的话:“你这个人太简单了!”
“他说得没错。我这个人比较简单,脑海里只充满着音符。”记者眼前的黄准,笑容是那样纯粹。她脑海中的音符不是凭空而来,那些跳动的音符来自生活,来自天南海北、五味杂陈的人生。
黄准曾为50余部电影、20部电视剧作曲。每接到一个新的剧本,她的第一件功课就是想办法深入影片中人物的生活。
“关在房间里,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必须深入生活,体验生活。所以我一直觉得,艺术家要感谢生活。”黄准说,“要写出好音乐,还得投入感情,把握准情绪很重要,创作要等到情绪恰好的那一刻!”
哲学家宗白华说过: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黄准的艺术灵感正是来自一个个难忘的刹那。
为电影《淮上人家》作曲,她随摄制组到安徽淮河地区体验生活。20世纪50年代的淮河不是发大水,就是干旱得连水都喝不上。几十人的摄制组在当地根本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只得挤在一条租来的木船上。在修建佛子岭大坝的工地上,她和工人们一起在大伏天里劳动。正当汗流浃背时,一首安徽民谣“淮河宽来,淮河长……”给了她灵感。
拍摄电影《燎原》前,黄准来到安徽煤矿。接到下井参观通知的前一夜,她没睡好。在矿区,女性通常是不能下井的。第二天一大早,当穿上又长又大的矿工服、套上长筒靴、戴上矿灯时,黄准突然想起自己12岁初到延安第一次穿上军装的那一刻。
《燎原》讲述的是新中国成立前煤矿工人反压迫的故事,向导把他们带进了一条过去遗留下来的旧矿道。在黑暗中爬行时,在呼吸困难的那一刻,在终于看到光明的刹那,黄准找到了音乐的灵魂与基调。
为了给动画片《小猫钓鱼》写一首儿歌,黄准有一段时间每天去幼儿园观察孩子们的特点。她与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吃点心,努力摸索儿童的心理。一首“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传唱至今。
“这首《劳动最光荣》是我1951年到上海工作后,交出的第一份答卷。那时候我被分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几年后调去了上影厂。一转眼,我在上海已经工作生活了整整70年了。”黄准说,因为这首曲子,她收到了许多观众的来信,几乎所有人都以先生或叔叔、伯伯称呼她,还有小朋友叫她“黄准爷爷”。
黄准喜欢给孩子们写歌,除了《小猫钓鱼》,她还为《好朋友》等动画片创作音乐。2007年,她与李岚清同志共同创作了中国国际儿童电影节节歌《张开银幕的翅膀》。
在黄准看来,要创作出好作品,离不开好的机遇,更要“理解时代,找准时代精神”。写电影音乐如此,写电视剧歌曲也是如此。
1982年,黄准答应为电视剧《蹉跎岁月》写一首主题歌,却一直苦于寻不到理想的歌词。那天,她刚从外地出差回家,丈夫吕蒙告诉她,云南来了长途电话,担任这部电视剧编剧的叶辛写了一首词。“青春的岁月像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歌……”看到丈夫中风后用左手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黄准心中既激动,又感激。
她飞往剧组所在的云南,与导演深谈后,在那里写下了《一支难忘的歌》。这首歌经关牧村的演唱,风靡全国。此后,《中国姑娘》《廖承志》《东南游击队》《滑稽春秋》等电视剧导演纷纷找到黄准,请她操刀。
多年前,吕蒙、黄准夫妇与张骏祥、周小燕夫妇是隔壁邻居。有一年春节,黄准到周小燕家中做客,看到客厅里挂满了学生从世界各地寄来的贺卡,黄准羡慕不已。黄准说,自己一生很少交友,疏于讲话,埋头创作时,甚至几天都不和家人说话。每当她伏在写字台边,脑海里就会随着电影的画面浮现出各种音乐,时而欢腾、时而忧伤、时而壮烈……那是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音乐世界。
黄准说:“尽管我对周先生从事的工作无比羡慕,但我对自己永远处于幕后、埋头苦干的工作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