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史依弘:選擇梅派就是選擇了一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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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周,史依弘捧出「依依向梅」專場,連演七天梅派戲,以致敬梅蘭芳130周年誕辰、梅葆玖90周年誕辰。車行至中山北路內環高架上就可以看到宛平劇院巨大的廣告牌上「史依弘」三字獨領風騷,是梨園行里不容置疑的「頭牌」,角兒的待遇。各地戲迷皆為她而來,看戲的愛她的唱、愛她的身段、愛她的戲;不看戲的愛她的美,愛她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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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她的頭上戴著梅派大青衣的耀目光環,可是,有多少人知道這光環的重量。選擇了梅派,便是選擇了一種人生:一刻不能放鬆,也不想放鬆。

較勁

首場霸王別姬,宛平劇院一票難求。

四面楚歌,虞姬心裡知道命數已定,分別在即,但仍然強忍悲痛說要為霸王舞劍消愁。一聲「大王請」,「大王」二字高亢甜美圓潤,落到「請」字,驟然低沉婉轉,悲愴與凄楚延綿不絕地鑽到了人的心裡。這一段劍舞,以史依弘刀馬旦出身的修為,定可以舞得更快,正反劍花耍得更炫目,但她沒有,每一轉身,每一轉腕,到緩緩下腰,氣定神閑,哀而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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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梅派?是唱念做俱佳,是中正平和。在梅先生之前,大青衣就是雙手搭著肚子唱,是梅蘭芳加入了表演,讓演出成為了視覺、聽覺的全面享受。史依弘說,「照理說,半生學戲,應該從從容容了,而我卻感覺越學越難」,常常聽著梅先生的演出錄音,看著錄像,覺得自己怎麼還有那麼多要提升的地方。

史依弘學梅派的業師之一,可以說就是梅先生本人。她本是武旦出身,因為小時候學過體操和武術,唱念做打,後一半條件非常好,但嗓子窄而細,有時還會唱破音。被譽為「中國第一女武旦」的老師張美娟不想這麼個好苗子最後只是吃青春飯,遂送她去找了曾為梅蘭芳先生操琴的盧文勤老師。原本只是想請盧老師給教一下發聲方法,調一下嗓子,誰知道,第一面,史依弘唱了一段貴妃醉酒,盧老師就對張老師說:「孩子放在我這,我能送您一個梅派大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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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盧文勤老師學聲樂

別家老師的口傳身教,在盧老師這裡統統沒有。盧老師一輩子研究梅派,整理編撰了梅先生的唱腔選集。這本集子,就是拜師的見面禮。後面,每教一場戲,就給史依弘一卷梅先生的錄音和一個譜子「你回去學,學會了再來」。盧老師說,梅先生就是最高標準,「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剛開始,《玉堂春》里一句「玉堂春含悲淚忙往前進」的慢板就學了半個學期,就一句,來來回回磨,「枯燥,就像武旦練圓場一樣枯燥,但這句學完後,張口音、閉口音、高音、低音全有了。」畢竟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史依弘和盧老師撒嬌,我真是唱煩了,您教我點新的吧。盧老師搖頭,「你們真是沒有我們當時用功,不能比的。我要是半夜覺得這句唱的感覺好像不對,翻身就起來找梅先生年輕時的、中年的、晚年的對比,你們會這麼鑽研嗎?」史依弘當下啞口無言。

《游龍戲鳳》片段

聲樂之外,盧文勤老師還培養了史依弘審美,嗲不是美,含而不露,深沉典雅才是。十年,盧老師如同雕刻師一般,塑造出了他心中的「梅派大青衣」,也在自己的這個作品裡刻下了「較勁」這個基因,因為學梅派,就是追求至臻完美。

她22歲就拿了所有的獎,但因為有了梅蘭芳這個標杆,史依弘說,我哪有什麼資格自戀或自滿。

前一周排《游龍戲鳳》。這齣戲里,史依弘要演十六歲的李鳳姐。人物造型里,她身上有一個搭鏈,就這個東西,要把它用得恰到好處,要演得有少女感。一天排練完結束後,晚上回到家,她還在廳里一直走,一直琢磨到凌晨兩點鐘。演對手戲正德皇帝的凌柯感嘆,和姐姐對戲,感覺她就是戲裡那個小女孩。

規範

「規範」這個詞,史依弘是從梅家人那裡學來的。雖然沒有拜在梅葆玖先生的門下,但眼看心追,葆玖先生無論台上台下,都有一種被梅家的規範浸染過的氣質,「這種規範超越了舞台,而是平時往日的做表形態都是有規範的」。

1994年,盧燕在上海看了《楊門女將》,心裡喜歡得不得了,散場後就請人帶到後台說要見見史依弘。盧燕的母親是與余叔岩、言菊朋齊名的「坤伶鬚生泰斗」李桂芬。六歲時,盧燕隨父母自北京遷居上海。父親去世後,盧燕和母親寄居於京劇大師梅蘭芳家中。由於母親李桂芬與梅蘭芳夫人福芝芳交情篤深,梅蘭芳夫婦認盧燕為乾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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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史依弘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盧燕用上海話稱梅先生作「寄爹」。盧燕毫不諱言,寄爹是自己最崇拜的人,「不但藝術好、很愛國,而且他的人格很高尚,總是照顧所有的同行,對人非常的仁慈。」前些年,史依弘陪著快90歲的盧燕出遊,一路上點點滴滴,回想起來,反而感覺是盧燕在照顧著大家。「做戲先做人,這也是梅家人的規範了。」

梅蘭芳時代的梨園行涇渭分明、規矩嚴厲。歲月流轉,無論是梨園行還是整個社會,變化翻天覆地。老祖宗留下的規矩,有些消失了,但精華還在。古老而嚴苛的傳承,不光在「一桌二椅」中活著。

台上,以梅蘭芳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鑽研他的每一齣戲,學他的唱腔、身段和神采。梨園界是一個注重節制的行當,做角兒的都自律。幾十年來,史依弘保持著規律的作息和節制的飲食習慣,這才能在舞台上腰肢纖細,步履輕盈。洗去脂粉,史依弘眼神清澈,台下的她篤定、鬆弛,無論是對身邊的助理還是戲迷,都是如沐春風。她心中有戲,目中也有人。她深知台上的情情義義,恩恩愛愛,瑰麗莫名,卻不是人間顏色。電視劇《繁花》拍攝期間,王家衛邀請她出演「史老師」,同為上海人,她欣然前往。「史老師」是她又不是她,她相信內心豐富飽滿方能見天地,對於世俗的生活,她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和「解藥」。她外放內緊,看似鬆弛其實嚴謹審慎,戲迷給的「神仙姐姐」的稱號,真不只是指顏值。

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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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剛從戲校畢業那幾年,史依弘也短暫地有過焦慮。一個月只有一兩場戲,台下觀眾寥寥——「劇場里沒有觀眾,這真的是會摧毀一個演員的。」

幸好在心裡有對藝術、對梅先生的那份臣服,史依弘說自己很快又找回了篤定。沒有戲排的日子,就像回到了戲校一樣地練功。天還沒亮透,睡眼惺忪,就開始吊嗓子、撕腿、下腰……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直練到大熱天穿著里三層外三層的戲服響排,裡面的衣服全濕透了,外表依然氣定神閑,臉上不見一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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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張美娟老師合影

她說京劇藝術的博大精深可以說是聚齊了中國傳統美學和哲學的所有精粹,對它的理解只有在疊加了自己的人生歷練,在舞台上不斷滾打,不停地見觀眾,各方面的養分到了,才會參悟。年輕時,初生牛犢不怕虎,但卻觸碰不到藝術。年輕時的聲名都在皮相,真正攀上藝術的高峰大都是中年以後的事情。因此,她沒有年齡焦慮,對日復一日的練功甘之如飴,自律生活帶給人的好處在她身上一覽無餘。每一場演出,她都鎮定自若地往台上一站,一張口,一舉手,風采、神韻經過歲月淬鍊,真的是閃閃發光。

她是雙子座,內心強大,天生無所畏懼。前些年,她先後拿出了「文武昆亂」系列和「梅尚程荀」系列,她說自己從來不是瞻前顧後的性格,「不想那麼多,不好再努力,哪有完美」。

從前梅家班也有連貼五天戲的紀錄,這次用連演七天來致敬梅先生,史依弘說,「這也是圓了我的一個夢,表達一下我對梅先生那個時代的嚮往」。演員靠演出來證明實力,藝術就是在台上滾出來的,百練不如上台演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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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依弘轉入上海戲曲學校京劇班後的日常

梨園行里的人喜歡講「因緣」,相信拜師、學戲都是緣分到了,才能成的事情。史依弘小時候讀的是浙江路一小,第一次看戲就是在天蟾舞台,具體看的哪出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看得是津津有味,滿心歡喜。天蟾舞台,有「丹桂第一台」的美譽。1913年,梅蘭芳第一次來上海,就是在這裡,一本《玉堂春》藝驚四座。來上海之前,梅蘭芳是二排旦角,在天蟾唱紅之後,始成頭牌。2013年,上海京劇院在天蟾推出持續五天的《文武昆亂史依弘》,以紀念梅蘭芳抵滬演出一百周年,首演當日,梅葆玖先生親臨「開台儀式」。若世上真有時光穿梭機,當可見舞台上梅蘭芳現身,目視台下,施以囑託的眼神與手勢。一束孤光打在坐席上,是七八歲的史依弘睜著一對好奇的鳳眼,似乎因緣在那一刻就已定下。

史依弘自覺自己是一個幸運兒,因為好的藝術養人,梅派更養人。(吳南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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