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淼
究竟是什麼,使得《不安之書》這樣一本將近500頁的巨著,能夠穿越時代和語言的壁壘,如此奇妙地觸動世界讀者的心靈?
很難被歸類的作品
它很難被歸類:有一定的敘述和自白,但不是小說,也不是日記;沒有連貫情節,也未設定具體的人物形象。它是典型的「創作中的作品」(workinprogress),具有20世紀初先鋒文學的勇銳,也不乏對歐洲藝術傳統的深刻反思。它的文本充滿流動性和跳躍性,完全可以隨機閱讀,卻也有一定的內在秩序。它的創作跨越20多年,有前後期兩種創作風格,但風格交錯,並未被刻意統一。雖然名字中有「書」,但它實在不像一本完整的書:沒有定稿,原稿中還有不少地方字跡難辨,不管怎樣細緻地組合與解讀,總有著難以抹除的殘缺感和破碎感。甚至不少片段讀來有如夢囈:這無疑是在極端睏倦或半夢半醒時寫就的文字,也是一種深層意識中的遊走和探索。
它是散文,但其作者首先是一位詩人,而且還是一位充滿戲劇性、喜歡自導自演的詩人:他擅長用不同風格寫作,會自然地為之虛擬不同的作者,給他們安排鮮明的性格與耐人尋味的身世,讓他們互動,甚至自己有時也加入其中。這位戲骨詩人當然也為《不安之書》虛擬了作者:前期的維森特·格德斯和後期的貝尓納多·索阿雷斯。前者神秘模糊,後者與詩人本身有著明顯的重疊:都是謎一樣的單身漢,大隱隱於市,不動聲色地行走於里斯本熙攘的大街小巷,輾轉於供職的商行和常去的咖啡館之間,在白日的碎片和漫長的夜晚中默默寫作,直面宇宙和內心。
佩索阿的聲名
在47歲去世之前,詩人幾乎從未被聲名所累,只在極小的文藝圈中知名。但即使是那些極少數的知音,恐怕也很難想像到這位奇異的朋友留下的著作是如此浩瀚而複雜,如此博大精深又深入人心。這些著作,吸引並挑戰著一代又一代的編撰者、讀者和學者。如今,詩人去世已近一個世紀,其獨創性和戲劇性早已聞名於世,作品也是毫無爭議的現代經典。在歐洲或葡語學界,比較標準的介紹是這樣的: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1935),葡萄牙現代主義文學之最高代表,歐洲現代主義文學巨匠,葡萄牙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重要連接點。
在葡萄牙,佩索阿與大詩人卡蒙斯齊名,同為本國經典文學的核心。這種「國家級」榮耀難免讓讀者對他的作品產生某種距離感,甚至望而生畏。詩人生前似乎就預見到作品在後世的際遇——他曾表示情願成為那種不出名但有人閱讀的作家,也不想變得家喻戶曉卻無人閱讀。
不過,儘管其作品確有不少異常艱深和晦澀的內容,在世界範圍內,佩索阿仍然擁有大量讀者,是知名度最高、最受外國讀者喜愛的葡萄牙/葡語作家。單看《不安之書》,就可以領略其魅力:自20世紀80年代轟動文壇以來,此書一版再版且版本層出不窮,被翻譯成各種語言且復譯不斷;眾多跨領域研究圍繞它展開,至今不輟;幾年前它還被改編成電影……可以說,是世界讀者的選擇和喜愛,而非官方的推動,成就了佩索阿無可撼動的巨大聲名。
中國讀者似乎也對《不安之書》情有獨鍾。截至2021年,國內已有三種轉譯本。我和金心藝合譯的雅眾版為第四個譯本,也是第一個從葡語直譯的全譯本。我們選擇的原文底本是2014年葡萄牙「中國墨」出版的《不安之書》,由哥倫比亞學者熱羅尼莫·皮薩羅編訂。這個新譯本能在2022年,即原作首版40周年之際,與中國讀者見面,也是一種特殊的緣分。
靈活的「異國人」視角
有意思的是,佩索阿和外國讀者的這種緣分,葡萄牙學者反而不容易領會。最早致力於研究佩索阿語言風格的葡萄牙專家雅辛托·杜布拉托·柯埃略就指出,作為一位銳意創新的語言大師,佩索阿使用的葡語其實也有明顯不規範的地方。這與詩人的際遇有關:佩索阿雖出生於里斯本市中心,卻跟隨家人在南非德班度過少年時代,接受完整的英式教育。葡語是佩索阿的母語,但他在創作中使用的葡語極富個性,同時他也用法語和英語寫作。早在高中時期,他的英文寫作就在以英語為母語的同學中脫穎而出。在佩索阿的時代,葡萄牙知識界和文藝界深受法國影響,他卻獨特地繼承了英國文脈。強烈的獨立精神與深入骨髓的異國氣質完美融合,不可分割。
這種結合深深滲透到他的文學創作之中,尤其體現在他對周遭環境的觀察與互動上。他在《不安之書》中說:「突然間我獨立於世。我從精神的屋頂高處看到這一切。我獨立於世。看見就是身在遠處。看清就是靜止。分析就是成為異國人。所有人都從我身邊經過,卻又不碰觸到我。」(第246篇)
正是這種靈活的「異國人」視角,使得佩索阿在回到家鄉後能長久地做一個外國人,也保持著文字中無與倫比的驚奇感和新鮮度。法國學者羅伯·布雷雄將自己撰寫的佩索阿傳記優美地定名為《奇異的外國人》(étrangeétranger,1996),實在是真知灼見。這位波德萊爾的同胞敏銳地認識到,佩索阿為葡萄牙語創造的,正是「一種新的戰慄」。這種戰慄,在詩歌創作上多與英語文學共振;在散文創作上,則多受法語散文經典的啟發,《不安之書》尤其如此。
《不安之書》的音樂性與畫面感
在《不安之書》中,作者始終堅定地關注「內心的風景」(第83篇),並質疑所謂「現實」是否的確真實。在他看來,人們習以為常的「現實」基於複雜的個人感知,往往在庸常的表達中變得模糊不清。
如何使生活變得真實?唯有文學。「歸根到底,所有文學都努力使生活變得真實。所有的印象都不可傳遞,除非我們將其變成文學性的。小孩子是非常文學性的,因為他們說的是自己感受到的東西,而不是根據他人所說的、人應該感受到的東西。」(第266篇)為此,必須打破無處不在的傳統和習慣的藩籬,以童真的直率,在語言的不斷新生中道破現實。「表達!懂得如何表達!懂得通過書寫的聲音和智識的圖像來存在!這一切才是人生的意義所在:此外都不過是男男女女,假設的愛情和虛構的驕傲,消化和遺忘的託辭,蠕動的人類,好像昆蟲,當石頭被抬起時,暴露在沒有意義的藍天那抽象的巨石之下。」(第266篇)
也因此,《不安之書》對里斯本天光雲影、風雨雷電、季節變化的描寫讓人嘆為觀止,複雜而微妙的光感變幻通過奇巧的詞句組合表現出來,令人回味無窮,好比層次極為豐富的雞尾酒,入口難忘。
佩索阿對文字的把握超乎尋常,對語言表達的力量也有著巨大的信心。他絲毫不貪戀世俗的享受,卻醉心於詞語節奏帶來的「化成肉身的感官之樂」(第333篇)。《不安之書》中那些令人稱道的表達,那些能夠產生音樂效果、勾起視覺意象的內心風景,的確印證了作者對散文藝術的特殊信念:「自由的言語包含說出和思考這個世界的全部可能。」(第331篇)看來,世界讀者對《不安之書》的喜愛和珍視,或許正是來源於這份非同尋常的、對文學的執著:我們通過文學來認識現實,也在文學構造的世界中自由呼吸。
作為譯者,為了使中國讀者能夠更直接地領略《不安之書》中「書寫的聲音」和「智識的圖像」,我們在翻譯時選擇儘可能地再現原文的音樂性和畫面感,期待盡量傳遞出原文特有的溫度,讓讀者明白它的作者既是一位「奇異的外國人」,也深沉地認為自己是「所有人的兄弟」(第422篇)。如果說《不安之書》是佩索阿在疲倦和失眠中寫下的作品,我相信,它也一定能夠在所有人的不眠之夜裡給予慰藉,並幫助我們超越現實的困囿,打開感知和夢想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