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灣碧水的保衛戰

微觀檔案

姓名:密雲水庫

微觀地點:位於北京市東北部,西南距北京市區70餘公里

出生日期:修建於1958年,1960年竣工

微觀案例:首都北京重要的地表飲用水源地、水資源戰略儲備基地

2024年5月2日,空中俯瞰密雲水庫。新京報記者 陶冉 攝

密雲水庫宛如明鏡嵌在群山之中。

作為首都北京重要的地表飲用水源地、水資源戰略儲備基地,從1958年動工修建起,它便與數千萬人息息相關。

人們常說這麼一句話:北京人每喝的三杯水中,有兩杯來自密雲水庫。60多年來,保一方凈水的工作一直在接力中。

修建水庫,一泓碧水潤萬物

「國家要建密雲水庫了,能解決水患。這也是毛主席、周總理都很關心的事,咱們村裡誰想去?也給算工分!」家在北京市密雲區溪翁庄鎮北白岩村的蘇桂芝老人今年都84歲了,說起當年擼起袖子、扛起鐵鍬修水庫的事滔滔不絕。

1958年的初秋,生產隊幹部將村裡人都召集在一塊,18歲的蘇桂芝立即報了名。全村去了20多人,只有3名女性,她是所有人中年齡最小的。她天還沒亮就出發,背著一床被褥,徒步走了一整天,趕到工地報到。當時缺乏大型機械,許多工作全靠肩扛手提。蘇桂芝和男勞力一樣,扛起一百多斤土塊就走。密雲水庫展覽館用道具還原了當時建大壩的場景,在緩坡上,人們還能用火車向上運料。而在險陡地段,只能靠人工繩索牽引和皮帶機運料上壩。

蘇桂芝在工地上,主要是篩砂石料、挖明渠、運碎土石塊。她只有一條褲子,白天總被汗水打透,晚上就在工棚里生爐子烤乾。到了隆冬,氣溫零下20℃是常事,可是她白天穿著單衣幹活,都呼呼冒熱氣。

9月13日,密雲水庫展覽館,蘇桂芝觀看展覽時看到了疑似自己的身影。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為什麼咬著牙也要建水庫?蘇桂芝說,支持她走下去的,一方面是能幫家裡掙工分,另外是希望幫家鄉根治水患。她曾聽姥爺說過,當年發大水,把家裡的莊稼、屋子都沖沒了,當時姥爺死死抱著一棵樹,才撿回來一條命。

據文獻記載,僅明清兩朝的500多年間,潮河、白河發生大小洪災380餘次,5次水進北京,8次水淹天津。最嚴重時天津的大街上可以行船。1949年至1958年,潮白河下游累計淹沒耕地1059.6萬畝,倒塌房屋2.2萬間,38萬人次受災,造成農業經濟損失近千萬元。

1960年9月1日,密雲水庫攔洪成功,但後續收尾工作還很繁重,蘇桂芝選擇繼續留在工地上,又幹了幾個月掃尾工作。

就這樣,蘇桂芝見證了密雲水庫的修建全程。在1959年的一次慶功會上,她還和姐妹們一塊表演了腰鼓,當時周恩來總理就站在大壩上,和趕來的鄉親們一起歡慶。

9月13日,密雲水庫展覽館,蘇桂芝觀看當年勞動場景模型。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潮河發自古北口入北京市密雲區,西南流注入密雲水庫。白河發源於河北省沽源縣,在白河堡進入北京市延慶區,東流經懷柔區再入密雲區,最後注入密雲水庫。

如今,再也沒有兇猛的咆哮,河水靜靜流入密雲水庫,引一泓碧水潤澤萬物,兩岸建起了多個休閑公園。從水面上飛起來的鳥,撲棱著翅膀,落在公園裡長凳上,人走近了也不離開。

2020年建成的密雲水庫展覽館,位於河畔一座靜謐的公園裡,裡面的展品講述了那段修壩的故事。

離開故土,移民吃上「旅遊飯」

除了根治水患外,密雲水庫的另一個作用是保障都市用水。數據顯示,從1960年到2020年,密雲水庫向北京供水約280億立方米,年均供水量6.5億立方米。

但與此同時,有約7萬個庫區村民先後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成為水庫移民。

密雲水庫展覽館裡展示了這樣一組數據:20世紀,密雲水庫建設先後進行了大規模搬遷三次,小規模搬遷七次,共搬遷村莊102個,移民16010戶,遷出人口69346人。修建水庫共佔用耕地28.6萬畝,佔全縣耕地總面積的42.1%。密雲由余糧縣變為缺糧縣。

9月13日,密雲水庫展覽館,蘇桂芝在展覽中看到了不少自己年輕時的朋友。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今年68歲的尖岩村第一書記王書平告訴記者,老尖岩村的土地肥沃,能種出水稻,而且人均耕地也多;但遷到新址後,全村人均只有二分地。但即使是二分地,大家也想著儘力種好。因為旱地缺水,村民們扛著鋤頭,日復一日,竟然在北山上鑿出一條灌渠來。

但在20世紀90年代,尖岩村村民為涵養密雲水庫,停用了親手鑿開的灌渠,好不容易實現灌溉的水澆地又成了靠天吃飯的旱地,再後來,村民們乾脆退出了小麥種植,決定發展養魚業。到了2003年,密雲水庫管理等級加強。村民們為保護水庫,情願放棄網箱養魚。一些養雞養鴨的養殖戶,也為保水而關閉了養殖場。

2014年12月,隨著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正式通水,密雲區保水措施更加嚴格。2016年,密雲區清退了全部一級保護區內的中小規模養殖戶,尖岩村全面禁養畜禽,經濟再次受挫。村裡不得不繼續探索發展之路,民俗旅遊便成了下一個方向。

王書平帶領村民們將原先村裡的臭水塘建成小廣場,將原本積滿髒水的土路建成休閑步道。近些年,村裡還建成了小書店、大戲台,鼓勵村民們發展生態旅遊。如今的尖岩村變得漂亮起來,一條東西向的進村大路將兩旁樓房連接起來,街道潔凈、白牆黛瓦,牆上繪有水墨畫、油彩畫,人工栽培的花叢點綴在路邊。

「2016年,尖岩村還是低收入村,現在早已『脫低』。村裡吃上了『旅遊飯』,光民俗戶就有100多家。村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更是連續多年持續增長,很多外出務工的村裡人在紛紛返鄉。」王書平說。

今年9月下旬,密雲水庫將進入捕魚期。尖岩村有些村民是持證漁民,將能划船捕魚。王書平說,村委會也鼓勵村民們參與水庫魚的運輸、銷售,從而能夠多增加收入。她告訴記者,「尖岩村走的是生態富民的路子。我們要保護好密雲水庫及周邊生態環境,但也要讓村民們有活干、有收入。」

漁民下船,「轉行」做起保水員

一進入9月,33歲的北白岩村漁民郭小超,就開始置辦起新的漁網。每年9月25日到次年3月31日,是密雲水庫的捕魚季。對郭小超來說,這是他一年中最辛苦但又最快樂的時光。

在密雲水庫打漁,不是容易事。密雲水庫對捕魚行為有著嚴格規定,包括漁網網眼要大於14.5厘米,以保證小魚不被捕撈,繼續在水庫生長;所有捕魚船都只能手搖,不得外掛任何動力裝置,嚴防污染庫區水環境。而整個密雲水庫面積有180餘平方公里,漁民有時候劃一天船,都見不到其他人影,四下水霧茫茫。

郭小超是家中的第三代漁民。爺爺郭德合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打魚,直到60歲才捨得下船。父親郭明立從1980年起做漁民,直到2022年春天才退休。靠打魚帶來的收入,郭明立上世紀90年代就在家裡蓋了14間磚房。

郭小超和父親的身材輪廓很像,中等個子,肩膀寬厚、手臂粗壯。十幾歲的時候,他被父親招呼幫忙扛漁具,幾十斤的重物壓在肩上,郭小超不會喊累。因為父親告訴他,長大要成為漁民,就要吃得住苦。

水庫給漁民帶來了豐厚饋贈。冬天,魚類習慣在冰面下成群遊動。郭明立是個找下網點的高手,他會透過冰面觀察魚群跡象,然後果斷鑿開冰面,徑直下網捕撈。2020年冬,父子倆一天打了7萬斤魚,心花怒放。

4月1日,密雲水庫進入「禁漁期」,800噸凈水魚苗陸續放流入庫。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對年輕的郭小超來說,打不到魚也無妨,他很享受打魚的過程,覺得人站在船上的感覺,像是魚在水裡一樣自由自在,「打到魚,是水庫給的驚喜。打不到魚,就看看山水風景,這也是一種享受。」

如今因年齡原因不再打漁的郭明立,管護起在山上種的板栗樹。他說,樹木能涵養水源、凈化地表徑流,種樹也等於間接保水了。還有一些漁民退休後成為了保水網格員。張建華曾是水庫漁民,他現在每個月有一半時間是在跟同事巡視庫區附近環境中度過的。他們不僅要保障環境衛生,還要在禁漁期間勸阻制止偷釣偷捕等涉水違法行為。

還有一些漁民,在不打魚的時候,擔起水面保潔員職責。今年48歲的祝西軍就是其中一位。祝西軍介紹,如果水上漂浮物比較密集,保潔船會啟動自動打撈功能,讓漂浮物隨著履帶傳送上船,集中至集納區域,然後由工作人員統一處理。如果漂浮物比較分散或體積過大,保潔員會劃著船進行手動打撈。「密雲人都知道一句話,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密雲水庫。我年輕的時候,從水庫里獲取了財富,現在做保潔員,也是回饋水庫了。」他說。

現代保水,新科技大顯身手

密雲水庫綜合執法大隊副大隊長段小龍,已經在密雲水庫工作了近30年。在密雲水庫綜合執法大隊還沒有成立時,他是在密雲水產局工作,負責巡查違法捕魚情況。

段小龍回憶,上世紀90年代,執法人員少,設備差,通訊幾乎靠喊,船隻以手搖船為主。當時偷魚的人法律意識非常淡薄,經常出現暴力抗法的情況。每到四五月,執法人員24小時要在庫里巡察,打擊非法電魚行為。「那會兒感覺水庫太大了,有時候一走就是幾天,感覺怎麼走都走不到邊兒似的。」

近些年,密雲水庫執法組織建設越來越完善。2016年,密雲水庫管理處和涉及水庫執法的8個部門組建聯合執法大隊,全權負責水庫執法工作。2018年,密雲水庫綜合執法大隊成立,統一行使區級部門涉及密雲水庫一級保護區的131項涉水執法權。整個綜合執法大隊由7個鄉鎮分隊和1個水上分隊組成,鄉鎮分隊負責鎮域內的保水工作,水上分隊負責水上的保水工作。

在技術層面,密雲水庫執法大隊現在已建立起「人防、物防、技防」三位一體的保水工作體系。今年8月2日,密雲區啟動密雲水庫安全整治百日行動,水庫巡查有了更多科技力量,新型無人機、無人船已上崗參與日常巡查,幫助執法人員精準、快速查處違法行為。

在密雲水庫綜合執法大隊水上分隊的基地,一塊佔據了整面牆的大屏幕格外吸睛,從空中俯瞰的密雲水庫三維實景地圖躍然其上。密雲水庫的面積、庫容、水位、無人機實時狀態、案件處理情況、執法人員和漁民實時的位置和軌跡等信息,逐一顯示在屏幕上。

「地圖上可以看到,沿著水庫周邊標註了很多點位,是我們通過對歷史案件的統計分析和當前水庫的水文特徵,總結出來的涉水違法行為高發區域。這些也是巡查的重點。」密雲水庫綜合執法大隊監控指揮中心科員郎丹童介紹,目前最新投用的智慧巡庫系統能實現很多功能,依託搭載高清攝像和紅外設備的無人機、無人船,能夠對水庫進行全區域的巡查。

2023年8月24日,「密雲生態環境」號應急監測指揮船行駛在密雲水庫。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郎丹童說,高空視角下,無人機能精準覆蓋庫區各個隱秘角落,彌補人工巡查的視野盲區,並且可以懸停,對違法人員進行視頻取證、拍照取證。此外還有配備毫米波雷達避障系統、慣性導航系統等先進設備的無人船,能夠實時獲取庫區水面和岸邊信息,它們行動靈活、操作簡便,能在某一區域長期蹲守,實現對庫區重點位置的監控,幫助執法人員精準、快速查處違法行為。

今年8月29日,密雲區副區長馬超對外公布,密雲區近年來深化上游保水、護林保水、庫區保水、依法保水、政策保水和科技保水、全民保水「5+2」保水機制;密雲水庫水質始終保持Ⅱ類並穩中向好,水量常年保持在30億立方米左右,實現水資源戰略儲備能力全市最強。

蘇桂芝在家待悶的時候,會讓子女開著車帶她在水庫周邊上轉轉。水庫周圍樹木葳蕤,尤其在夏天,時常能看到不少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在林蔭路上穿過,還有攝影師站在觀景台上拍水鳥。見這些情景,她都會搖下車窗,任憑濕潤的風吹在臉上,「看到那麼多人喜歡『這盆水』,我挺為當年的自己感到驕傲的。」

微觀微聊

水庫建設者蘇桂芝:

生長在水庫邊,這輩子都和水庫有關係

新京報:當時為什麼要去修水庫?

蘇桂芝:我當時其實還不滿18歲,按照虛歲算是18歲。我是家裡最大的孩子,妹妹弟弟年齡都還小,而且我父親身體不好,我就是家裡最能幹活的人。當時聽說修密雲水庫也能掙工分,就報名去了。另外,歷史上潮白河有水患,曾經差點沒把我姥爺給沖走,我覺得修水庫也是一件好事,能杜絕水患。

新京報:印象最深刻的事是什麼?

蘇桂芝: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當時幹活真累啊。那會兒窮,一共只有一兩身衣服,白天干一天活,腰酸腿疼,晚上還得把衣服洗了,在爐子上烤乾。幾十個姐妹睡一個工棚,都呼呼悶頭大睡,連聊天說話的勁頭都沒有。現在想來,有幾個場景一直記著,一個是大家比賽扛碎土塊,你能扛100斤,我就能扛150斤,一個比一個拼。還有,1959年有一個慶功會,我們十幾個姐妹表演腰鼓,當時周恩來總理就站在大壩上,朝我們招手鼓掌,當時心裡別提多高興了。

9月13日,密雲區果園街道,蘇桂芝在家中接受採訪。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新京報:修完水庫後還和水庫有過交集嗎?

蘇桂芝:我們是生長在水庫邊上的人,這輩子都和水庫有關係。我老伴生前曾在水庫里當過漁民,我女兒也曾在水庫里上過班,我們北白岩村有好多人都是保水網格員。我自己則經常去水庫附近轉轉,現在腿腳不便了,就讓孩子們帶我去。現在密雲水庫生態太好了,我們那會兒修水庫的時候,山上還都是光禿禿的,現在樹木很茂盛,而且水又清又亮。我曾經見過大海,覺得即使大海,都沒有我們密雲水庫漂亮。

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編輯 張磊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