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音樂教育在初中時代就已經結束。這在當時很正常,初三時音樂課就要被改成主科的複習課,學校和家長對此沒有任何意見,音樂老師也沒有任何意見,而學生的意見不是意見。在所有的音樂課里,畢業於藝術學院的漂亮女老師有一段講解讓我記憶猶新,她說:音樂是可以被理解的,音樂本身也是有意義的。不用說你們懂或者不懂,只要你們有人類基本的情感和感受力就可以欣賞音樂。這就像是任何一個人聽到哀樂時心裡不會覺得喜悅,任何一個人聽到婚禮音樂時心裡不會覺得哀傷。音樂和人性是相通的。這段話我記了很多年,變成了我欣賞音樂時的自信。不過現在我有些懷疑,因為我發現周圍的人們都是通過歌詞來理解歌曲。於是,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沒有歌詞的話,人們究竟會聽到什麼?也會有那些在網易雲音樂留言區寫不完的傷感小作文嗎?最近幾個月,我發燒hifi音響,每天都要聽好幾個小時的音樂,到現在應該接近1000小時了。古典音樂沒有歌詞,但是有標題,類似《如歌的行板》、《月光奏鳴曲》一類的東西。於是,我又忍不住去想:如果標題換一下呢?我聽到行板還依然如歌嗎?我感覺到的還會是月光傾灑下來嗎?有沒有可能我會聽到《日落天通苑》或者《三里屯不相信愛情》?人性和音樂相通,這具體指的是哪一個層面上?我再一次想起了音樂老師的話,覺得現在我並不能認同。聽聞哀樂而悲傷,聽聞婚禮音樂而喜悅,這應該不是我的人性,而是後天教化的結果。因為我看到人們只在葬禮上播放哀樂,在結婚時演奏婚禮進行曲,於是我把特定的音樂和特定的情緒聯繫在一起。如果人們興起了新民俗,一定要在葬禮上演奏《嘻唰唰》或者《陽光彩虹小白馬》,那久而久之估計人們聽到這兩支曲子也很「自然」地悲傷起來。所以,當我聽音樂時我究竟在聽什麼?也就是說,去掉歌詞,去掉標題,去掉熟悉,我聽到的是什麼?我說周杰倫以前是個音樂天才,他現在製造的是音樂垃圾,這裡的好與壞的依據究竟是什麼?我讀書,看到尼采欣賞早期的瓦格納作品,而因為後期的作品直接和瓦格納決裂,我也對比著聽了一下,覺得我對瓦格納沒意見,無論早期還是晚期我都平等地不喜歡。那麼,尼采究竟在反感什麼?為什麼我沒有那麼大的反應?關於尼采和瓦格納這個例子,讓我想起了人們對余秋雨的態度。大眾都覺得余秋雨的文字不錯,然而知識階層講同樣的話可能會面對極大的心理壓力,因為在這個群體里對余秋雨文字的認可度要低上很多。作為大眾,很難理解知識階層的這種鄙夷,於是會感覺到強烈的排斥感,覺得被一圈人拒之門外。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大眾讀得少而已,對文字不大熟悉而已,對感動這件事情的警惕不足而已。那麼,我對音樂的困惑會不會也與此類似?閱讀和欣賞文學需要大量訓練,是不是音樂也是同樣?聽了三十年流行音樂,其實不算是聽過音樂。聽了三十年搖滾音樂,其實也不算是聽過音樂。而如果三十年間反覆聽過各種風格,各種歷史時代的音樂,聽出脈絡,聽出延革,就像是那些資深音樂愛好者那樣,能夠從莫扎特的音樂里聽出現代搖滾樂的影子,那應該才算是聽過音樂,不再局限於歌詞和標題,而是能夠從抽象的音符組合,和千人千面的個人感性認知里超拔出來,獲得某種更為深入的理解,獲得某種接近客觀真實的認識?也就是說,有人的確能聽出瓦格納前後期的作品變化,真的能夠從後期的作品裡聽出所謂「不真誠」?有人的確能從巴赫的作品裡聽出數學性,真能感受到某種精美嚴整的結構?或者如同很多音樂老饕說的那樣,一場音樂會聽下來,自己渾身大汗淋漓,靈魂終於歸竅,內啡肽分泌達到高潮?我不知道,我只能通過事物的類比進行猜測,猜測相似的事物之間存在相互的邏輯。我的音樂教育在初中時代就結束了,後續都是市場對我進行教育,金曲榜對我進行教育。它們說,這個人有名,你要聽,那麼我就去聽。它們說,這個曲子得獎,你要聽,那麼我就去聽。然後大家都那麼做,於是我們之間也可以似模似樣地彼此交流一下心得,說些顫音轉音一類看似專業的話。然而,去掉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去掉歌詞,去掉標題,去掉音樂電台,去掉月度年度熱曲榜單,單獨拿一首新歌出來問好或者不好,好在哪裡不好在哪裡,我怕就回答不出來。隨機挑選出一首古典音樂出來,要我談一談聽完的感受,樂曲各個部分的安排如何,現場演奏的水平如何,讓我想起了什麼,我就只能說我感覺很困,想要先去睡一會兒。因為我聽音樂的時候,在聽知識,在聽故事,在聽他人的說法,在聽他人的態度,那麼多年裡唯獨沒有聽音樂本身,也就沒有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無論聽到什麼,最後從我嘴裡出來的都是正確答案:《滄海一聲笑》之所以讓人覺得親切,因為它用的是中國傳統民樂的五個調子。《1812》序曲的演奏歷史中,曾經使用過真正的火炮作為伴奏。《春之祭》的首次演出是大失敗,支持和反對的聽眾在現場就相互大打出手.....在中學結束音樂教育之後,其實有一件事情我早就應該做但是一直沒有做。那就是無論聽到什麼,無論別人會怎麼想,也要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於是,這種感受才會得到培育,得以成長,最終契入音樂。所以,多年前別人請我聽舒伯特的《小夜曲》(serenade d975 no.4),問我聽完什麼感受的時候,我應該坦誠地回答:我看見日頭在天通苑落下。如果那時候我勇氣這麼做,那麼現在我在聽音樂的時候,應該早就知道自己正在聽些什麼。老師是對的,她說是面對音樂時首先應該保持開放和誠實。題圖標題:《邊界》創作者:和菜頭的小肉手prompt:a minimalist photo of an aerial view of the top half being green water and the bottom half being yellow water, with one man rowing a boat in between the two colors, in the style of minimalism. --ar 9:1--v 6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個人轉載內容至朋友圈和群聊天,無需特別申請版權許可。請你相信我,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