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上午8時08分,著名表演藝術家、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原院長石維堅在北京逝世,享年89歲。作為一名上世紀五十年代便登上舞台,在改革開放後的大銀幕上綻放光彩的知名演員,石維堅曾在電影《天雲山傳奇》中塑造羅群這一知識分子形象,而家喻戶曉。
石維堅在《天雲山傳奇》中飾演羅群
「高高的天雲山,你永遠依戀著藍天,依戀著藍天;夜空里的群星啊,唯有我們兩個靠得最近,靠得最近……」彼時,電影《天雲山傳奇》的插曲《高高的天雲山》經由歌唱家朱逢博的演唱,打動了億萬觀眾,也在幾代人的心中埋下了向善美好的種子。
談及作為演員的心得體會,石維堅曾說:「藝術要力求十全十美,但是常常不會十全十美,刻意追求十全十美有時反而會傷害藝術的靈氣。演員應該充分準備,但是在演出或拍攝時,則不應拘泥於所準備的東西,而要憑著感覺力求真實地去做,表演藝術主要還是感覺的藝術。這樣的結果不像準備的那麼精確,但卻會閃光。」
他的表演真正體現了何謂「漂亮的話劇」
1935年,石維堅出生於江蘇省淮安鳳谷村。家鄉位於紅色蘇區,令他自幼便接受革命文藝的熏陶。新中國成立後,他從兩千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成為上海人藝演員學館50名新生中的一員,並得到院長黃佐臨親授,開始學習表演。
1956年,中央實驗話劇院成立當年,年方21歲的他從上海調到北京,參演了劇院建院後的首部大戲《同甘共苦》。石維堅曾回憶,在《同甘共苦》中自己飾演的通訊員只有一句台詞,卻收穫匪淺。
原來在排練中由於過分緊張,他在上場時差點摔了一跤,情急之下台詞也忘了怎麼說。總導演孫維世同他分享經驗,「排練前自己先練習走,走到閉著眼睛都能走,就不會出錯了。」該劇演出後,石維堅得到了孫維世的肯定,「通過有限的篇幅,創造了一個純樸、有朝氣的小戰士形象。」
1958年,蘇聯小說《葉爾紹夫兄弟》問世後,精通蘇俄文藝的中央實驗話劇院副院長孫維世便把該作搬演上了中國的舞台,石維堅在戲中飾演投降過德國法西斯的蘇聯工程師沃羅別內,依舊是個只有三句台詞的角色。通過吃透劇本人物,他在塑造角色時巧妙地化用了戲曲技巧:首次亮相時,沃羅別內是背對著觀眾席的,雖然緘口不語,石維堅卻為人物設置了一個夾著香煙的手長時間凝固的動作,以致有了燒手之患才猛地一激靈,展現出人物是在專註地聽旁人發言。
當聽到有人不指名罵他時,沃羅別內像被螫了似的霍然站起,腿肚子擠開座椅,發出「噔噔噔」的震響。待響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他才轉過身來背向桌案,以示抗議。觀眾這時才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物的臉孔,只見他氣得面頰發顫,從牙縫裡擠出僅有的三句台詞,雖然說得不響,卻在之前的鋪墊下引得人們聽得真切。如此生動的演繹自然得到孫維世的欣賞,她告訴舞台監督,「沃羅別內不用換人演了。」
石維堅在《開國大典》中飾演葉子龍
作為個人演藝之路上的貴人,孫維世對石維堅多有耳提面命:「對演員來說,認真演好一個小角色,也許比讀一本書的收穫還大」,「什麼風格的戲都要去嘗試,悲劇、喜劇、正劇、鬧劇,都要演;各種角色不管是年紀大的、年紀輕的、知識分子、工農兵,不管正面反面,都要演。這樣你的底子才能厚,戲路子才能寬……」
1961年,中央實驗話劇院排演傳奇劇本《桃花扇》,石維堅出演男主角侯朝宗。角色身份是明末才子,作為「復社」成員考中了清朝副榜,按正統觀念這自然算是失節。依照當時的社會氛圍,沉迷於青樓歌榭的侯朝宗必然要往打入另冊的符號化上演繹。石維堅在研讀了大量史料和侯朝宗的作品後,認為李香君死後不久,侯朝宗也「憂鬱而死」,還有什麼比這四個字更能說明他的一往情深、一往情真呢?藝術直覺呼喚他下定決心,向一個血肉豐滿、情感豐富的歷史人物接近,並通過向川劇演員學習,再次從傳統戲曲中找到人物形體的韻律之美。
劇末侯朝宗尋蹤覓跡,終於在庵堂里找到李香君的重場戲,石維堅是這麼演繹的:當李香君看到侯朝宗解下披風后的辮子(歸順清廷的標誌),痛心疾首之際將當年信物扇子棄擲於地。石維堅把侯朝宗為愛而生變,欲愛卻不能,舉步維艱不小心又踩到了扇子,那驚止步、急俯身、忙捧起,睹物傷懷,肝腸寸斷的情形演繹得令人淚目。即便是下場時,侯朝宗的幾步也是直若一步千斤,長長的披風耷拉在肩頭,拖曳於地、構成一條向後斜墜的弧線,與人物內心那根剪不斷的情絲相映生輝。昔年的「話劇皇帝」金山在看完戲後,稱讚演員的表演真正體現了何謂「漂亮的話劇」。
「苦難對於人生來說是不幸,對於藝術創造卻是財富」
正當石維堅在藝術之路上越走越寬之際,接踵而來的政治運動也把他裹挾其間。「文革」中,先是自己的父親和繼母雙雙投黃浦江自殺,他本人也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受到監禁,一度同小偷、流氓關押在一起……不堪的歲月沒有摧折他的品格與信念,改革開放後,由他主演的電影《天雲山傳奇》摘得了首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等多項殊榮。談及如何塑造好片中被錯劃為右派的羅群時,石維堅曾淡淡地說,「苦難對於人生來說是不幸,對於藝術創造卻是財富。」
《天雲山傳奇》是導演謝晉在上世紀80年代「反思三部曲」的開山之作。在謝晉看來,電影塑造了一眾知識分子的群像,其中羅群是最難演的角色,因為「他是個理想主義的化身」。編劇魯彥周也認為,羅群在自己的筆下寫得「比較虛」。石維堅本人完全清楚,「羅群雖然占著主人公的地位,可主要的筆墨並不在他身上。」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謝晉對石維堅的要求卻是,「寫出了七分,你得演出八分來。」
《天雲山傳奇》劇照
片中有場羅群為妻子馮晴嵐買棉衣的戲。背景是兩人結婚數年卻一貧如洗,妻子不離不棄挑起了生活的重擔,丈夫滿懷歉疚想為她買件棉衣禦寒。站在櫃檯前,羅群顧不得周圍眾人瞧他寒酸,也沒有直視售貨員的冷眼,自顧自地掏出幾張元票,一沓毛票還有一把鋼鏰,點清後發現能夠買得起這件棉衣而無限欣喜……這些動作的包容量和表現力不言而喻,而實際上這場戲是在某集市上現抓現拍的,是石維堅自己預先準備好皺巴巴的鈔票和鋼鏰來展示人物的生活窘迫,更清晰地標示出其時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
副導演黃蜀芹曾回憶父親黃佐臨在看《天雲山傳奇》時數度流淚。一問之下,原來是片中羅群被小孩丟土坷垃的場面,讓老人家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在下放勞改時,也曾被不明事理的孩童把吃剩下的豆角皮扔了一臉的過往。
石維堅透露,這場戲是拍攝期間,謝晉導演去北京開會,臨行前囑咐黃蜀芹加上的。「具體怎麼拍?當時導演並沒有交代。是蜀芹和我一起商量,調動過往的生活積累想出來的。我聽說過有的『右派』走在街上就被人砸小石子,我的女兒石梅也曾因為我的問題,被同學們扔東西奚落過。但我沒有想過把這些提煉出來加在影片中,是蜀芹的主意,才有現在片中的那場戲。」
《天雲山傳奇》截圖
片中,羅群突然遭到這意外的一擊,本能地抽搐了一下,條件反射地回過頭來。這個受盡侮辱與損害的人,下意識地顯出了生氣的表情。但一眼瞥見是兩個孩子的惡作劇,他的心理動作又來了個急剎車,再慢慢啟動,但是改變了方向,轉而成為似乎在咀嚼生活的苦難,眼神中流露出了不輕易察覺的悲哀——連單純的孩子都視他為匪類、賤民,自己活著的意義究竟在哪裡?他低下了頭,痛苦到不得不用捏著干饅頭的手來支撐再也無力昂起的頭顱。
這種愁腸百結的情緒傳遞給了在拍攝現場的每一個人以及後來的億萬觀眾,無不為之動容。它遠遠超越了浮於表面的喜怒哀樂,而是將人物靈魂最深層的痛苦纖毫畢現,並觸動人們痛定思痛,去反思歷史。不輕易表揚演員的謝晉後來也說,石維堅在這場戲的表演不僅真摯感人,更富於層次。
「做人實,演戲真」是石維堅的座右銘。1991年,石維堅被任命為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院長,在他的名片上依舊標註為「演員、院長」,永遠是「演員」在前,「院長」在後。當被人問起這一特立獨行的標識,他回答道:「因為做院長是一陣子,當演員是一輩子。」正是出於對表演藝術的無限熱愛,即便在退休後,他仍然發揮餘熱,先後出演了《中國式離婚》《太平使命》《京城緝捕隊》《最後的99天》等多部電影、電視劇。
2014年,石維堅同北京人藝合作,在話劇《理髮館》中飾演歸國華僑,這也是他在舞台上的謝幕之作。在這個懷舊的故事中,他飾演的老華僑同妻子回到北京的衚衕,意外走進了一家三代經營的理髮館,於是圍繞著新與舊、恩與怨、情與愛,演繹出一幕幕活劇。
回首近六十年的舞台演藝生涯,石維堅表示自己從1956年開始,先後在中央實驗話劇院、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再到與北京人藝合作,「能在這三個劇院演戲,是話劇演員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