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民:人情是張臉

人情的背後是人的一張臉,說到底就是情面。

生活原本似平靜的水面,微瀾由一個電話而起。

戰友阿輝托我在上海腫瘤醫院找一位專家,給鄉里一個阿姨做乳腺癌手術。那阿姨的女婿晚我幾年服役,雖一個連隊,但未曾謀面,好歹也算戰友。惻隱之心,仁者皆有,想必人遇難窮途之時才開口麻煩他人,何況戰友之情,未加推託,我應承下來。

其實,我沒有這方面的人脈資源,得託人去找醫院專家,好在以前的同事熟門熟路,事情如願。同事有個外甥女,欲入一家理想學校就讀,轉而求助於我。人情似「六月債兒還得快」,實難推辭,便厚著臉皮四下請託,幾番周折,又得欠別人人情。

尋常生活,人情無所不在,市井坊間因人情而充滿溫暖,崇尚人情作為世俗風尚,多半是老祖宗遺傳給我們的文化基因。人情從形而上感觀,示人以「善舉」,如果「人心本善」,那麼「人心向善,擇善而固,與人為善」就是我們信奉的道德準則,講人情自然成人間煙火,做人總擺脫不了人情羈絆。然而,人情也是人性之軟肋,長久以來,重人情給我們內心設置了一個「壓迫性」的道德環境,即便有苦衷,也不能讓人感覺自己有道德缺陷,人性的弱點可窺一斑。

人情的背後是人的一張臉,承受人情多半為了自己臉面,與其受累於人情,莫如受累於彼此那張臉,人情說到底是情面。

我初中畢業時,班主任錢慧根老師在黑板上鄭重送給學生十個大字——「樹活一身皮,人活一張臉」,本意教導我們發奮圖強,成為社會棟樑。回首向來蕭瑟處,我等已然凡事愛爭顏面。我們看不見自己的臉,而人情就像一面鏡子。我們看別人也是如此,相互活在別人的眼色中,從他人的眸子里捕捉光鮮,尋找快樂,而內心有多少抱怨、憋屈、痛楚別人無法揣摩。

那回,阿輝特意轉告我,農村來的戰友家境拮据,岳母得病癒加窘迫,手術前夕,卻湊錢給主刀的專家塞紅包,我聞言苦笑:「照例該醫生給病人送紅包呀,沒有病人,醫生吃什麼?」阿輝瞠目:「你裝什麼戇?不送,你的面子往哪擱?你所託之人有何顏面?」我默然。

講不講人情,常人往往不會視作一道是非題,習慣把它做成選擇題,是非關乎真假,選擇關乎成敗,後者優先於前者是人情文化種下的「病根」,以為循規蹈矩遠不如打人情牌便捷、通融,誠如看病、求學、辦證、升職,凡事種種,明擺著依規則可行,偏繞開大道走野徑,篤信自己一張臉左右逢源。而懂得守規矩之人,遇上人情世故,大凡先做是非題,再做選擇題。

顧全人情事關人之尊嚴,似乎不講人情便失了顏面,不知恩圖報更是背了「缺德」壞名聲,囿於人情難卻而內心不得安寧,尋常生計通常如是。有人說:為人面子最難放下,也是最沒用的東西。我不以為然,面子是文明的寫照,也是行為的導向,人的臉面還是要顧全的。然而,做人首當自尊,自尊固然要珍惜自己的名譽,但名譽全然由自身操守合乎社會規範,遵從內心恪守人格而來,「死要面子活受罪」是對內心的折磨,「打腫臉充胖子」更是一種自虐。對待人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恰叫人不加粉飾,唯有這張臉,因純粹而坦然、因真實而自在。保持尊嚴,就得多聽聽內心的聲音,即便幫人情也當力所能及。畢竟,大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豁胖」「充模子(充大佬)」,裝出來的臉遲早要被戳穿。

託人情者都有看別人臉色的隱憂,求人辦事一旦「吃彈皮弓」,彼此難堪,麻煩就大了。社會都有規則可循,何況互聯網時代,辦事通道順暢,為何非得麻煩他人自討沒趣?病根還是個人習性與情面作祟。保持一張體面的臉,盡量不麻煩他人,挺好。

阿輝後來告訴我,專家術後查房,悄悄退回了紅包,專家一番話,聽得我好感動:「之前不收怕你們不信任我,現在退還正好。錢我當然喜歡,可我不缺錢,留著給病人康復用吧。」仁醫厚德之人,退還人情也不忘給人臉面。

人情是張臉,人心誠實一點、善良一點,臉面才能踏實一點。現實卻是:有頭有臉受人敬仰,講究顏面未必活得風光,丟棄臉面也未必活得窩囊,好在人心是桿秤,人生總在掂量中度過。(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