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將盡,但那些畫中花兒,依然開著

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花開花落,鳥去鳥還,寒至暑往,萬物自有其時,但人類卻總想留住那最好的風景,一如韶華春光中的桃紅柳綠,新燕流鶯;夏日中的荷花灼灼、鴛鴦浮水;秋日中果實繽紛,北雁南飛;乃至深冬寒夜的梅花映雪,寒鴉瑟縮——這些花木禽鳥,為人所見,所聞,所觸,所感,心中便生出了諸多情感思緒,草木有榮枯,禽鳥有往還,年年歲歲縱然花謝復花開,鳥去復歸來,看似相似,卻又不同。也因此,若能將這須臾光景留駐片刻,對那在歲月流逝中漸行漸遠的人,是何等欣幸,又是何等慰藉。

畫中花鳥,便是人類將瞬間化為永恆的一種企圖,紙壽千年,絹壽八百,用千載不褪的墨色勾勒出翎毛與葉脈,用取自萬年山石之中的丹碧顏料點染色彩,描繪出一隻只栩栩如生的禽鳥,一朵朵絢爛綻放的繁花,它們被畫筆凝固在絹面紙端,永不會凋零,永不會飛走,它們是人為了自己時光永駐的嚮往而留駐的風景,寄託了情感與嗜欲。

耳遇之而為聲,目得之而成色。春日自來,花木自榮,禽鳥自飛,原是與人無涉無由,然而人卻能從中看出意趣。「春風用意勻顏色,銷得攜觴與賦詩」是海棠激發的詩興;「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菊花得隱士的提攜;「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是夢中美人的仙姿;「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是春華初茂,芳齡正盛的譬喻;「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黃菊之落英」則是君子貞正高潔的情操。

外求於象,內賦於彩,乃成畫中花鳥,以此悅目,以此抒情,以此托志,以此寓興——彷彿是得之於自然的真實,卻是人心的造相。時人看花如夢幻,夢中聽鳥便覺人。

見物皆畫似,孰假孰為真?花鳥有真趣,寓我無邊春。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024年3月29日專題《花鳥有趣》中的b06-07版:

b01「主題」花鳥有趣

b02-b03「主題」筆下鳥無聲

b04-b05「主題」人得花鳥趣

b06-b07「歷史」畫中花生色

b08「文學」《玻璃星座》 共時性的撕裂

撰文|顧襄

《文心雕龍·物色》云:「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物發。」《物色》篇又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所謂「物」,包括天文地理動植飛潛,在紛繁多樣的自然萬物中,日月河山和花草蟲魚一直是文人墨客描摹鍾情的對象。隨著時間更迭,山水花鳥畫逐漸穩固成特定的流派,人們對天地自然的理解也開始融入樸素的哲學理念,既是宇宙規律及自然實物本身,也反映某一歷史時期人們的精神狀態和理想追求。

大千世界,至高大如日月星辰,至細微如蚊蠅草芥,皆可入畫。北宋《宣和畫譜·花鳥敘論》云:「詩人六義,多識於鳥獸草本之名,而律歷四時,亦記其榮枯語默之候,所以繪事之妙,多寓興於此,與詩人相表裡焉。」在中國畫中,凡以花卉、花鳥、魚蟲等為描繪對象的畫,稱之為花鳥畫。又可細分為花卉、翎毛、蔬果、草蟲、畜獸、鱗介等支科。中國花鳥畫集中體現了中國人與作為審美客體的自然生物的審美關係,具有較強的抒情性。畫作在傳達花鳥的生命力與各不相同的特性時,也通過花鳥草木的描寫,寄寓作者的獨特感觸,緣物寄情,托物言志。一草一木、一枝一葉,皆有掌故軼事之情愫。

此篇擷取花鳥畫中的花草,並非復刻自然原本,而是借描摹花草圖形以表達其與人們生活情趣和思想意志、道德情操的聯繫,借花喻人,強調「奪造化而移精神遐想」的怡情作用。

《四時花草逐時新》,作者:(日)稻垣榮洋 著。繪:(日)小林達也。譯者:何岑蕙 丁宇寧。版本:中國畫報出版社,2023年9月。

籃中四季

《花籃圖》是一個系列,現存於世的有三幅,分別表現春、夏、冬三個季節。春季《花籃圖》在南宋滅亡後先後落入元朝、明朝統治者手中,後來被明代收藏家沐磷、項元汁收藏,現存於日本。冬季《花籃圖》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夏季《花籃圖》藏於故宮博物院。

南宋《夏景花籃圖》,故宮博物院藏。

此處提到的為夏季《花籃圖》。一隻竹藤編織的提籃里,插滿嬌艷多姿的時令花朵,有紅艷欲燃的石榴花、潔白無瑕的梔子花、色澤明艷的萱草花,以及瑞香、蜀葵等;或含苞待放,或盛開舒展,五彩繽紛,描摹繁花似錦的大自然是那樣美麗而富有朝氣。整個構圖筆法工細,畫風濃麗嚴謹,飽滿均衡——鮮花的嬌態、姿容、層次刻畫細緻,作者對花的欣賞與珍視躍然畢現,蘊含濃郁的生命熱情。

既為夏日,花朵的鮮妍之姿與驕陽一道盛放。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於出入畫絹的各種「常客」,蜀葵的知名度相對較低,它更多是出現在詩文典故中。李白曾寫過《流夜郎題葵葉》:「慚君能衛足,嘆我遠移根。白日如分照,還歸守故園。」晚年被流放夜郎,他用這首詩表達了對錦江邊蜀葵留守故園的羨慕與留戀。無獨有偶,岑參也曾借蜀葵表達思鄉的眷念,《蜀葵花歌》云:「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

為何蜀葵被寄託思鄉情懷?可能和它的名字以及強大的生存能力有關。蜀葵是唯一以蜀為名的花,名字中的「蜀」字,就證明了它的基因來源。並且蜀葵適應性極強,耐嚴寒酷暑,不僅生長於祖國各地,還曾出現在敦煌壁畫中,是最早被引種到歐洲的中國花卉之一。古代很多離鄉的詩人在無限鄉思中抒情寫意,這樣濃烈艷麗的花朵便成了最好的表達。

明代畫家唐寅有一幅扇面,叫做《蜀葵圖》,畫上有題詩:「端陽風物最清嘉,猩色戎葵亂著花。雄黃更擾菖蒲酒,杯里分明一片霞。」戎葵即蜀葵,花開燦若雲霞。唐寅也曾在《川潑棹》曲中寫道:「海榴半吐綻,蜀葵如錦簇。」形容初夏蜀葵花開如錦簇的繁盛場景。

明代 唐寅 《蜀葵圖扇面》,上海博物館藏。

蜀葵的穠艷多姿以各種形式被記錄,表達情懷的同時,也極富生活意趣。蜀葵可高達丈許,因其花多為紅色,在江浙一帶被稱為「一丈紅」。據《西墅雜記》記載,明成化年間,一日本使者來到中國,見欄前蜀葵花,不識,問人才明白,遂題詩云:「花如木槿花相似,葉比芙蓉葉一般。五尺欄杆遮不盡,尚留一半與人看。」寥寥數語,蜀葵的高大躍然紙上。

葡萄草蟲

宋代 林椿《葡萄草蟲圖》,故宮博物院藏。

《葡萄草蟲圖》是宋代畫家林椿創作的一幅設色扇面畫像,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圖繪綠色玫瑰葡萄一枝,須蔓纏繞,碩果累累,垂掛枝葉間,果實晶瑩如玉。枝葉向四周伸展,曲繞枝幹,隨意飛飄。整個畫面題材取景為自然界一隅,十分平常,但對葡萄、葉片、昆蟲的描繪纖毫畢現。畫葡萄分出濃淡不同層次,然後用濃墨,以草書法勾勒須葉藤蔓。葡萄葉因用筆用墨的不同而能分出老嫩、正反、枯鮮等狀態。葡萄果瑩潤飽滿。此圖用筆精細,設色輕柔,變化層次微妙,工寫兼施,相映成趣。

若以「花草」論,葡萄似乎並不符合標準。但葡萄果、葡萄紋和藤蔓須葉等意象,著實有高超的審美意趣。葡萄,也稱草龍珠、蒲桃、山葫蘆等,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果樹之一。葡萄二字最早見於《史記》及司馬相如《上林賦》。唐代唐彥謙曾用「美人綠珠」的典故比擬葡萄,「金谷風露涼,綠珠醉初醒。珠帳夜不收,月明墮清影。」用美人墜樓的哀婉描摹枝頭綠葡萄的空靈動蕩、鮮妍盈墜。綠葡萄之外,傳統文化中更多還是紫葡萄和紅葡萄,故事裡的葡萄酒都是鮮紅似血、稠艷欲滴;字畫、首飾、衣物上也多為紫葡萄,比如珍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明掐絲琺琅葡萄紋爐、河北定州靜志寺塔基地宮出土的北宋玻璃葡萄。

去年大熱的國漫《長安三萬里》中,李白和高適兩位主角身上就有葡萄元素的運用,少年時代的李白任意遊俠、縱馬不羈,身上的華服便繪有葡萄紋,據說還是出自敦煌壁畫的圖樣;而老年高適在軍營中用葡萄酒染紅紗布騙過敵軍俘虜,也側面表現葡萄在當時是如何深入生活,從食物到酒品都尋常近人。李白「斗酒詩百篇」,大多也都為度數較低的葡萄酒,《對酒》云:「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瓊漿般的酒液和浮華盛世相纏繞,歌舞昇平之下也是一派落寞蕭條。

唐代胡人對飲錦,中國民族博物館藏 。

圓潤的果實,精美的圖紋,甘美的酒漿,在滾滾的車轍中、逐一沒入塵煙。翻開書卷,葡萄酒最有名的句子當是《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用鮮艷的葡萄酒與和田玉做的夜光杯相結合,沙場蕭瑟與歌舞熱烈形成鮮明對比,在廣闊的大漠上彈奏一曲琵琶,酒酣心熱、煙塵正緊,戰士去而無返,埋骨黃沙。在千年流轉的時光里,葡萄以多樣的形態伴隨一代又一代王朝和故事,綿亘古今,直至今朝。如今再見,又是千年之後的另一番開闊景象,在豪邁的吟詠中,復活一段段舊夢。

秋花蛺蝶

文俶是明代著名女畫家,她是畫家文從簡之女,也是文徵明的玄孫女。出身於世代書香之家的文俶生性聰慧,擅於工筆花卉,傳說她偶然看見奇花異草、小蟲怪蝶,都隨手畫下,共收集千種,合成一冊,題名「寒山草木昆蟲狀」。花鳥畫是女性畫家們最熱衷的題材,出於女性細膩的情感和她們對花鳥特有的偏愛,及花鳥具有托物言志、比興的審美意趣,促使深居中的女子,對自己生活中最常見的花鳥加以表現並形成一定的創作規模。明末錢謙益給予文俶的藝術極高的評價,「點染寫生,自出新意,畫家以為本朝獨絕。」清代張庚在《國朝畫征續錄》中則賦予文俶更高的讚譽,「吳中閨秀工丹青者,三百年來推文俶為獨絕雲。」

《秋花蛺蝶圖》出自文俶的《花卉冊》,此冊共8開,分別描繪海棠、石竹、野菊、劍蘭等花卉,或為折枝,或襯以湖石、粉蝶,布局頗具匠心。圖中花卉的枝、葉、花瓣多用沒骨暈染,不勾勒外輪廓,葉、花瓣內用細線勾其筋脈,注重色彩的精細暈染,色澤鮮麗雅緻。文俶雖然在畫風上偏於精雅謹細,但其注重設色技法和清逸秀雅的格調源自文徵明。

文俶《花卉圖冊》中之《秋花蛺蝶》,故宮博物院藏。

文俶筆下的海棠花自有一段清逸韻致,倒不像百家吟詠的海棠那般婀娜穠艷,「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彼時海棠與名動天下的牡丹平分秋色,元朝《西廂記》《梧桐雨》等戲曲中都出現過用海棠寄託情感的語句,代表情意的萌動與初生;《紅樓夢》中「風流靈巧招人怨」的晴雯死前預兆也是「海棠花死了半邊」,花之精魅與人的神魂妥然契合。唐代鄭谷曾吟海棠:「春風用意勻顏色,銷得攜觴與賦詩。穠麗最宜新著雨,嬌饒全在欲開時。」「新著雨」是海棠最艷麗的時候,欲開未開是最嬌饒的時候。這兩句被認為是歷代詠海棠最為貼切的句子,將花的香艷柔美、濃郁嬌嬈凝定在紙上。

然而,凝聚了那麼多意象和情意的海棠,真正出現這個名字要等到唐代。最早出現「棠」這一漢字是在《詩經》中的《甘棠》篇。大約在西漢時期,劉歆編寫的《西京雜記》中記載果樹的分類為「奈三:白奈、紫奈、綠奈;棠四:赤棠、白棠、青棠、沙棠。」這裡面的奈和棠分別代表著蘋果樹和梨樹。在海棠出現之前,對於這種花卉的描述經歷了野棠和海紅的詞語變遷,才逐漸出現固定用「海棠」,海紅在古詩詞中被運用的頻率還是比較高的,更有「海棠子名海紅,即爾雅赤棠也」來形容兩者的關係。那個時期的海棠雖然不喚這個名字,但仍有濃烈的顏色,否則也不會在那麼多的傳說典故中留下痕迹。

文俶《花卉圖冊》中之《海棠》,故宮博物院藏。

縱觀海棠花的名字變遷,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在尚未確定正式的稱呼之前,一些零碎的描述和意象互相勾連,或深或淺,或許彼時海棠這種植物尚未真正擁有姓名,卻已經擁有諸多美好的描摹和托寄,在道德情操和意志品格上都有點睛。就像以文俶為代表的古代才女們,在歷史的遺存中被翻出時,名字前還要冠上夫姓,有的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無法留下——但這都無損於她們的才情品性,也終有後人在濃重的塵埃中拂拭圖卷,將那些名字清晰認出。

百花生色

《百花圖》是明朝作家周之冕所作的一幅設色紙本手卷畫,採用的是勾花點葉畫法。全卷呈現蘭花、梅花、辛夷花、桃花、梨花、玉蘭花、繡球、菊花、荷花、水仙、牡丹、靈芝、月季等近七十種折枝花卉。每種花卉所表現的情態、顏色和韻味絕無雷同,布局疏朗,敷色鮮艷,彷彿新近採摘一般,充分展現百花盛開的生機盎然、鮮活靈動。

周之冕《百花圖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請豎屏欣賞。

周之冕的創作多來源於寫實,所謂對景寫生、涉筆成趣,便是其花鳥畫創作的一大特色。《百花圖》中的其他花卉尚可,無論如何驚艷,總有去處可尋,唯獨靈芝,雖然也能找到,但比起尋常花卉,它的樣貌和功效都更加具備神秘色彩。靈芝是有別於其他土生植物的。

《神農本草經》記載靈芝「益心氣,增智慧,堅筋骨,好顏色,久服,輕身不老延年」,有補氣益血、養心安神、止咳平喘的作用。靈芝的藥用價值自古就有認知,而在這之外,還有所謂的延年益壽、「長生」和「升仙」等神話色彩。

《列子》中記載:「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煮百沸而清芳。」靈芝菌蓋表面的環形輪紋酷似祥雲紋,南宋《爾雅翼》中寫道:「芝,瑞草,一歲三華,無根而生。」因此靈芝被稱為瑞草、瑤草,以及吉祥富貴的象徵。古時沒有現代高超的培育科技,靈芝大多是天然長成,而那些碩大飽滿的靈芝會被歸結為「天人感應」,《漢書·武帝本紀》中載,漢武帝行宮甘泉宮宮殿的梁木腐朽,長出了九朵靈芝,大臣們便藉機獻媚,認為這是天子厚德,天降祥瑞。

靈芝的典故除了各種傳說,最具備藝術價值的應當是曹植的《靈芝篇》。在這篇詩里,靈芝是美好的喻體,修身養性、齊家治國。詩人托物言志,借靈芝表達建功立業、濟世治國的政治理想。藝術風格上,《靈芝篇》是曹植的典型手筆,紛繁華麗。「靈芝生王地,朱草被洛濱。榮華相晃耀,光采曄若神。」仙草靈芝生長在誕生賢王的土地,祥端的朱草遮覆在洛水之畔。氤氳靈氣互相輝映,光耀華彩燦爛神異。整篇詩到最後,描繪了一個靈芝構建的美好社會,人人長壽,安居樂業,國泰民安,寓意這就如同靈芝散發的盛大光華。

由此伊始,百代千年,關於靈芝的詩歌層出不窮,或贊品性,或贊功效,最多的還是借靈芝表達對帝王的歌頌、對長生不老的崇拜,難免落了俗套。然而,將那些句子略過,竟然也有幾句清麗妙筆。宋代趙秉文寫《靈芝歌》,「靈芝草綠拳如掌,半露還含朝露汁。誰道長生不死人,世間人事只如夢。」——又有誰能真正藉助靈芝獲得長生的命運,這不過是南柯一夢罷了。一生「仕五朝,官六卿」的趙秉文將洒脫淡泊的意志蘊蓄其中,清醒脫塵,堪稱上品。

明代 張翀《采芝仙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趙秉文還有諸多淡漠超然的生活哲學,譬如,「但教有酒身無事,有花也好,無花也好,選甚春秋。」只要有酒在手,身心無憂,便逍遙自在,也不在乎有沒有花兒相伴,更不在乎是春天還是秋天。這倒是和《靈芝歌》相契合——無論人生的哪個時節,任何時間和地點,但凡此心依舊,便能尋得自我之意趣。

《花開未覺歲月深》,作者:丁鵬勃 任彤,繪:(日)巨勢小石,版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8年8月。

花亦有言

蒲公英,出自《四時花草逐時新》

蒲公英,據說春日裡會做體操,因而有種童話般的浪漫色彩。大抵是因為這種植物太常見,又太深入民間,因此俗稱別名很是不少。《千金翼方》稱為「仆公英」,《本經逢原》稱為「奶汁草」,《滇南本草》中稱為「婆婆丁」。

蒲公英是如此尋常,因此與尋常百姓也最是親近。明人王磐《野菜譜》中,將蒲公英稱為「白鼓釘」,在當時是個很形象的名字:

「白鼓釘,白鼓釘,豐年賽社鼓不停,凶年罷社鼓絕聲。鼓絕聲,社公惱,白鼓釘,化為草。」

胡枝子,出自《四時花草逐時新》

這是一種風姿婀娜的花草,東瀛中世歌人喜好對其諷詠,一如《枕草子》中所言,胡枝子為朝露所濕,搖擺著向四邊伸張,又匍匐在地上爬著的樣子,是很可愛的。「秋日胡枝子,新花發舊枝。見花仍念舊,心事不忘悲」。

這叢秋日小花,在中土卻是可以入葯救荒的平民恩物,《救荒本草》中稱其俗名為「隨軍茶」,「救飢采子微舂即成米,先用冷水淘凈,復以滾水湯三五次,去水下鍋,或作粥,或作炊飯,皆可食。加野菉豆,味尤佳。及采嫩葉蒸曬為茶,煮飲亦可」。在南方產茶之地,這種植物只堪樵採,北方茶少,便成了平民百姓的茶葉了。

芍藥,出自《四時花草逐時新》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芍藥稱得上是從《詩經》中生出的花,但這「著於三代之際,風雅所流詠也」的名花,卻在後世被牡丹奪去了寶冠。「牡丹初無名,故依芍藥以為名」,其別稱「木芍藥」便可知其根底了。但唐代劉禹錫一首名作《賞牡丹》,卻將芍藥踩在了牡丹腳下: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五代《花經》中,牡丹為一品九命,芍藥則只排三品七命,其衰運由此可知。芍藥莫名遭受貶謫的命運,自然也有人為之抱屈。清代李漁便在他傳世經典《閑情偶寄》中,為芍藥鳴不平:

芍藥與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藥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之。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牡丹正位於香國,芍藥自難並驅。雖別尊卑,亦當在五等諸侯之列,豈王之下,相之上,遂無一位一座,可備酬功之用者哉?歷翻種植之書,非雲「花似牡丹而狹」,則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觀之,前人評品之法,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貴賤美惡,可以長短肥瘦論乎?每於花時奠酒,必作溫 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無識,謬署此名,花神有靈,付之勿較,呼牛呼馬,聽之而已。」

李漁特意從鞏昌千里攜回牡丹和芍藥各數十種,種在自己江南的庭園裡。「牡丹活者頗少,幸此花無姜,不虛負戴之勞。豈人為知己死者,花反為知己生乎?」

但芍藥最驚艷的一刻,還是《紅樓夢》中「憨湘雲醉眠芍藥裀」,宛若《詩經》中光景:

湘雲卧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

作者/顧襄

編輯/張進、李陽

校對/薛京寧、趙琳